终季的雨总是来得疯狂又突然。
没有家的人也总是很难拥有一把伞。
因为没有一个固定的场所会随时为你提供那把伞。万幸,方祁薇选择打车直达清梦园。
且,在看到陵丘上聚集的人还有伞缝下透出的女孩笑脸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不需要了。
不仅仅是伞,她什么都不需要了。
阴霾的天空,灰暗的车厢,她面容浅浅,付了车钱要下车,司机道:“姑娘,雨下的好大,我这儿也没伞,你要待多久,要不我等等你?”
她道:“不用了,谢谢您。”
就此下了车。
远处的人群注意她到来,一个个回头审视着,在人群正中央是个面容清爽的中年男人,着一身黑色正装,体态轻盈,面色凝肃。
他是时翦。
方祁薇曾见过的,在小时候。
可以说他们对彼此陌生又熟悉。
也可说是物是人非了。
总之……
“好久不见。”
方祁薇在人群前方停住脚步。
时翦略一怔,几分疑惑,“你见过我?”
方祁薇笑着挑了挑眉,“怎么会没见过呢?您小时候还来过我家,我曾叫您一声叔叔……您果真不记得?我叫岑晓薇啊。”
闻言,时翦脸色骤变。
听方祁薇接着道:“可惜了,没想到您会中年丧子,我真的对此深感遗憾。”
一字一句,轻浮张扬,全然不见字面意思,反倒多了几分得意乖张。这下不止时翦,就连周围人也跟着变了眼色,有人欲发作,被时翦一把拦下,他道:“没想到是你。”
方祁薇只笑,凉飕飕的笑。
……
“没错,是我。”
……
言尽于此,一阵清风拂过,雨丝渐淡了。
远处山水如画,衬得方祁薇有些许狼狈,她倒不在意,不过冷脸略过众人,走到时嫣的遗照前,站定了。她目光的尽头是生与死的距离。
恍惚间一声哭腔传到耳边。
“嫣儿有东西要我交给你。”
方祁薇抬头一看,是负责抬照片的妇人在同自己说话。这妇人眼中怯弱分明,眼睛虽望着自己,可神情却填满麻木,面上也不显人气。
全然一副似死犹生的模样。
她道:“你是薇薇对吗?我是嫣儿的母亲,很抱歉,今天才见到了你。”
方祁薇牵强一笑。
她又上前一步牵住方祁薇的手,道:“薇薇,嫣儿有东西要我交给你,你只管跟我来,再也别说更多的话,古往今来,墓地都不是谈事情的地方,你要明白——快跟我走。”
她神叨叨的带着方祁薇走了。
一步步路过众人,走过沾满雨珠的潮湿青草地,便到不远处,三四百米的距离,进了石阶最下方的那座庄园,直往最里头赶去。
人未进屋,哭声已至。
是个婴儿的啼哭声,那哭声好遥远,在安静的走廊里又显得那么嘹亮且突兀。方祁薇有那么一瞬间不敢往前,可回过神来人已进了屋。
外头风光霎好,一片青葱土地连绵着辽阔大路,白色的纱帘正摇摆,一个面相饱满的女子便抱着婴儿站在床边仔细哄着,轻轻搂在怀里掂着,道:“闪闪不哭,不哭啊,阿姨给你唱歌……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哇”地一声,那婴儿哭得越发暴躁,霎时间哭红了皱巴巴的脸蛋儿,那女子抬起头,对时妈妈奇道:“奇怪了,平时只要一唱这歌他就不哭,偏就今天不行,这怎么还越哭越凶了…”
时妈眼中噙着泪,未答,只接过婴儿,对方祁薇道:“这是嫣儿的孩子,你先看看他……”
方祁薇局促地看了眼。好小一只,眼睛是一条缝,半开不开的,脸也没长开。
她不禁问:“多大了?”
时妈答:“十八天。”
十八天,这是时嫣的孩子。
方祁薇抬手抱起了他,“他叫闪闪吗?”
“闪闪是小名儿。”时妈道:“名字还没取,嫣儿当天就去了,也没人顾得上他。”
说着,又忍不住抽泣起来,“你是不明白,她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如今这一去反而像成了解脱,我每每这样想,心里就好像快烂掉了似的,我自己的孩子,我怎会让她过得这样痛苦?”
“……”
方祁薇低着头看闪闪。
小家伙苦着脸,近乎要哭了。
她轻轻将绣褓拉高了些。
他又“唔”一声,往她怀里缩了缩。
听时妈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也过得不容易,可料想世事凉薄又人心恶毒,有些事情继续纠缠下去也未必能够如意,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带着这个孩子和你哥哥离开这里吧。”
闻言,方祁薇面上覆满寒霜。
“这是什么意思?”
时妈话音一转,“嫣儿临终前说,只要你活下去,和若生一起,还有闪闪,她只希望你们能幸福。”说着,她取出一张银行卡塞进方祁薇怀里,“有些事情你无法想象,还是走吧。”
如此,方祁薇偏不信邪,反而问:“那么——请您告诉我,当年岑家那把火是谁放的?又是谁把我父亲母亲关在地下室?是谁?”
她眼中炙热,像极了岑若生。
时妈低下了头。
“我,我不知道……”
方祁薇冷笑,用目光将面前的女人挟持。
看她浑浑然在屋子里漫步,口中喃喃道:“这么些年了,他又不是只害过一两个人,可他手中掌握着永生的秘密!那是多少人究其一生都在寻觅的宝藏,光是凭这一点,你们——不管是你,还是你哥,无论是谁,没人能够奈何他。”
“薇薇,我知道你今天出现在这里就已做好十足的打算,可人只在乎自己的利益,你可以认为是时翦害死了你的家人,可他做的事是针对全人类社会的一场崭新变革,或许对你,或你的家人,还有那些被当作实验品的孩子,他错了,可对于时代和未来的人而言,他是功臣。”
“一将功成万骨枯。”
“你去看看长城,那里曾经埋藏过多少血汗,可它为后世积福了不是吗?”
“有时前人必须承受磨难,而我们的磨难将成为未来人类的福报……”
“你错了。”方祁薇打断她,“你们不了解人性。你们违反了自然的法则。如果人类真该得到永生,那也不该由我们来决定。在有限的空间里放任生长与繁衍本身就是一种粗暴的行径。”
“不是的!”时妈道:“这是一场革命!属于人类的革命,我们再也不用担心生老病死!”
“呵——”
方祁薇笑了。
“那请问,你们拿我哥做实验,他同意了吗?他真的是自愿的?那么其他人呢?”
“我,我不知道……”
时妈摇着头,只听房间门“嘭”地被人踹了开,是时翦,他阴沉着脸质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岑霁的孩子,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话音刚落,一个透明玻璃瓶被人丢进屋内,随着一声脆响落下,时翦脚底轰地起了大火,方祁薇连忙抱着闪闪往窗边退去。
仓惶间余光瞥见窗外的人。
他戴着鸭舌帽,把头埋很低,帽檐之下,一张苍白,消瘦的脸;他嘴唇很薄,笑时宛若晓春花。不会错的,方祁薇记得清楚。
须臾,他抬起头——细长的,墨色的瞳,终究是不同于往日了。里头满是冰冷的仇恨。细说,好似一种目中无人的傲慢。
方祁薇直觉那眼神将他束之于高阁。
……
哥哥,好像被仇恨禁锢了。
“给我。”
话音也是冷冷的,低沉的。
方祁薇不假思索,抬起闪闪便送出窗外,岑若生刚接,她立马跨上窗台,过程很快,等屋里其他人反应过来,方祁薇已跳了下去。
雨后的青草地很滑,胜在空气清新,这般在上头跑着,好似回到了童年,那个迷茫恐惧,满是流离的过去,如今回想起来却自在极了。
而此时此刻,方祁薇找到了“他”。
岑若生,他即是童年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