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雷雨过后, 天碧如洗, 空旷深远。院中绿树红花, 清新而芳香。裴菀书却看不到半分的美丽, 微眯着眼发呆。
“菀书姐姐, 药好了。”永康跑了进来,身后跟了用托盘端药的宫婢。
微微起了起身, 却没有什么力气,看着欢喜的永康,勉强扯出一丝笑容,然后顺从地就着宫婢的手, 一口气喝干。
永康开心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菀书姐姐, 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啊,这样才能和宝宝玩!”
“孩子好吗?永康抱来我看看。”她微微伸了伸手,却没有力气。
“小八说你身子太弱, 现在不能看孩子。柳先生也是这么说的。”永康嘟着嘴, 虽然不明白,但是柳先生如此说, 她便只能遵从了。
裴菀书蹙眉, 那日多亏了柳清君,没想到遇到危险总是他来, 可是这次却是大大地连累他了吧。
“他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我醒来没看到他?”
“谁?柳先生?小八先头说他走了。今日我又听人说好像没走, 小八找他去给父皇看病了。”永康说着顺手将薄被给裴菀书往上拉了拉。
心头担忧, 却不想表露,“永康,我是人家救的,总得当面感谢一下。我想看看孩子,见见柳先生,你去跟小八说。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永康见她面色平淡,点点头,“你别着急,先养好身子,我这就去找小八。”
待永康走到门口,裴菀书又忙问道,“永康,你四哥,现在在哪里?”
永康咬了咬唇,似是有点为难,随即却笑起来,安慰道,“你别担心四哥了,他很好的。你睡着的时候还来看过你和宝宝。”
“那么现在呢?他在哪?”裴菀书突然着急起来,看着永康故作轻松的表情,她眼睛里的悲伤瞒不住人。
“菀书姐姐,你别着急呀。你,你们走的那天,京城里不是出事了吗?亚都晗还有什么占丘让人给杀了。北方八部蠢蠢欲动,似乎想联合南梁跟我们开战。父皇派四哥做使臣去北方谈判了。”她越说越低,没想到父皇会这样绝情,不管她怎么哀求都不肯答应,最后竟然连她也不见,而且还将黄赫也派了去跟着四哥。
裴菀书不禁“啊”的一声,然后倚在锦被上不言语。
永康一看吓了一跳,忙跑回来,握着她的手道,“姐姐,你别担心,父皇派黄赫保护四哥,不会有事的。”
真的不会有事吗?裴菀书苦笑。还是皇帝巴不得有事?
“姐姐,我去找小八,找柳先生,你别着急。让你看看宝宝。”永康说着让宫婢看好裴菀书然后飞快地跑出去。
裴菀书缓缓起身,看着伺候自己的宫婢,点了点下巴,缓缓道,“玉萝,你告诉我,瑞王到底怎么回事?”
那宫婢一听裴菀书问她,立刻伏地道,“夫人,奴婢一直在宫里,什么都不知道。”
“在宫里才应该知道,你放心我不会怪你,更不会让人知道是你说的。”她微微动了动身体,“你若是不说,我要是想怪你,可也很容易呢。”
宫婢一听,忙求饶道,“夫人,您就饶了奴婢吧。”
裴菀书见她恐慌的样子,虽然知道逼迫她肯定会说,但是又不忍心,叹了口气让她退下。
“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沈睿一身雨过天青的丝衣,大步走了进来,在她床侧的绣凳上坐下。
专注地盯着他,半晌,裴菀书垂了垂眼,“沈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你该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才对。”沈睿向前倾了倾身体,目光清冷地凝视她。
“没什么,不过是想逃走,结果失败而已。然后皇帝大发雷霆,赐了我一碗药。”她淡淡地说着,脸上没有愤怒。
沈睿双眸黑沉沉,暗了暗,淡淡道,“四哥打的好算盘,只是没想到父皇早就料到,时刻戒备着。所以你们功亏一篑。”
突然他起身靠近裴菀书,双手撑在她的肩头。
骤然的压迫让裴菀书蹙了蹙眉,动了动肩膀想挣脱他的束缚,却被他握得更紧。
“你离开宫了,为什么要回来。躲在外面,想必一时半刻我们也抓不到你。你为什么要回来?”他冷冷地盯着她,满满的质疑。
“我不想丢下沈醉。”她淡淡地笑了笑。
肩头的痛意让她蹙眉,却没有喊出声。
沈睿哼了一声,缓缓放开她,冷冷道,“也亏你回来了。如果你不会来,四哥必死无疑。就算他神功盖世,也毫无作为。”
“他在哪里?”她静静地看着他,神情淡然。
“去北方了。”
“哦”她淡淡地应了声。
“他走之前,休了你!”沈睿见她脸上没有波澜,不知为何突然很生气,从袖笼中掏出一张白绢扔在她的怀里。
裴菀书低头,将白卷握进手里,柔软细腻,是他里衣上的绢布吗?
笑了笑,却并不展开,“他不会休了我。是有人逼他。”
“随你,反正你不再是瑞王妃。”
“让我见见柳清君,还有我不是宫里的人,孩子自然是我自己带。你还给我。”
“再过两天吧,你现在身体太弱。”他说完起身出去。
接连几日,天气晴朗,热浪翻滚,好在殿内布了冰,且有水车送凉,并不像往年在裴府那么热。
从永康那里得知爹娘过的很好,只是母亲身体不是很好,虽然在宫里但是却没有来看自己。永康一再保证翠依没事,她见过的。裴菀书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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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她觉得身体好了许多,通体轻快,便下了床去廊下活动活动。慢慢地打了一套太极,眼睛酸涩,抬手拭了拭眼角便看到回廊左侧青影一闪,然后便听到咿咿呀呀的声音。
心头一喜,忙跑了过去,柳清君一身青衣,飘然洒脱,怀里抱着个粉嘟嘟的小男孩。眉心一点朱砂,双眼细长,笑弯弯地盯着她,嘴里含着自己的大拇指。
“菀书!”柳清君看她除了眉宇间笼着淡淡的愁丝,精神却还好,微微松了口气。
“谢谢你。”她凝视他清亮温暖的眼睛,每一次除了谢谢这句没有实质的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这句话本身已经超过了原本要表达的意思,她也只能如此。
柳清君笑容淡雅温润,将孩子交到她的手里,“你抱抱他吧。”
裴菀书慌忙伸手,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过来,因为不足月,他小的可怜,身上甚至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一双眉毛淡淡的几乎没有,细长的眸子闪动着看似柔弱的光芒。
“宝宝!”她笑起来,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了点他的嘴角,他立刻张开小手握住她的手指,塞进嘴里开始吸吮。然后翻眼看着她笑,清亮似琉璃,却又瞬间大大的,瞪着好奇的光芒。
“他饿了!”她惊呼起来,想抽回来,却被他用力地抓住,便不舍得拒绝他,随他用力的吸吮她的指尖。
“这是他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
柳清君笑笑,看着她脸上洋溢的喜悦,母性的光辉让她瞬间光彩照人。
“菀书,”他思量了一下,开口。
“嗯。”她应了一声,却仍然专注地逗弄婴儿。半晌没听他说话,便道,“给他起个名字吧。你是他的救命恩人。”
柳清君凝眸看着她的侧脸,笑了笑,抿唇嗯了一声,“要是你们相信我,我便给他起。”
“我们还有谁能相信呢?”裴菀书依然低着头逗弄婴儿,垂首轻轻地亲了亲他嫩嫩的小脸蛋。
“去那边亭子里坐吧。”柳清君下意识伸手扶了扶她,两人走去浪子外面的亭中在栏椅上坐下。
“柳兄不必费心思,就随便给他起一个,即兴的才好。”她笑着看他,低头看到婴儿对着自己笑,露出粉嫩的牙龈,不由的也笑起来。
“那就叫他沈君惕吧,小名无咎。”他思虑了一番,终于想了个名字。
“沈君惕,无咎。周易乾卦说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她轻声念着,缓缓点头,然后对着婴儿轻笑道,“宝宝,你有名字咯,你叫沈君惕,沈君惕,喜欢吗,小无咎!”
她伸指轻轻地点了他的唇,婴儿便笑得“哈哈”大声。
过了一会,柳清君轻声道,“菀书,他身体不好,不能总在外面吹风,我抱他回去吧。等他身体好了,你再自己带他。”
裴菀书心头内疚,虽然万般不舍,却也只能如此,将孩子放进他怀里,“他留你在宫里,会不会有危险,你该早点离开才是。不用管我。”
“沈睿留我给陛下诊病。并无恶意!”他笑了笑让她放心。
“你不用骗我,我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是什么都不能担当。我没事的。”她轻轻地说着,鼻端嗅到他清雅的气息,顿了顿,又道,“柳兄,我想拜托你。”
柳清君微微一愣,没有动,“菀书,你这是说什么话?”
“别拒绝我,如果可能,请你,带着孩子离开吧。越远越好。去过自由的日子。”
听出她声音中的悲伤,柳清君几乎无法抑制自己,忙抓住了她的手,“菀书,别做傻事。沈醉只是去北方而已,他会回来的。”
“柳兄,我没做傻事,想都没想。你放心。我就是想如果你和孩子离开了。我,也没什么牵挂,以后沈醉来接我,便也方便。”
说完自己笑了起来,任谁都听出她在说着痴心妄想的话。
“菀书,别担心,会有办法的。”柳清君垂首凝眸,深深地注视着她,“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会让你和孩子离开这里。”
“不,别这样,不要把整个香雪海,和你自己的事情都搭进去,柳兄,如果为了我好。不要再这样做。我不想背负着包袱和内疚。我会等沈醉回来的。你们都放心。”说着笑了笑,推了推他,转身走下凉亭台阶。
走出海棠花丛,回头朝他挥了挥手,泪眼模糊了视线看不清他的脸,忙回身跑回房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看似淡的像水,可是裴菀书的心却犹如瀚海波涛,每日牵扯挂肚,却偏偏一点都不肯流露出来。
那日回宫,西荷被派去伺候翠依,翡翠奉沈醉之命已经带着胭脂离开京城。明光黄赫随着沈醉去北方。解忧杜康被沈睿赶出宫去,不许踏进宫门半步,再见到格杀勿论。柳清君说他们已经回去香雪海那里。裴菀书便也放了心。
如今她身边只有永康还能说话。除此之外便是对沈醉无休止的思念和担忧。
虽然柳清君没说,沈睿没透露,但是从永康那里还是了解到一些,她生孩子那几天,宫里杀了很多人。
看似没有联系,可是仔细想一想,也能猜出是柳清君和沈醉的人。想起皇帝的手段,便更是心惊,等得煎熬。
是夜,一弯下弦月孤独地勾在东天,幽蓝空渺的天空显得清冷而孤寂。椒房殿,一地华光,满室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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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君替皇帝诊了脉,淡淡道,“陛下如今除了早就内伤,其他只要假以时日便没有大碍。”
皇帝微微颔首,凝眸看着他,“柳先生医术高明,见识不凡,不如此后长留宫中,朕定然不会亏待先生。如何?”
柳清君目光清澈,静静地注视皇帝,“陛下若是不想要商民的命,商民可否请求过民间逍遥的日子?”
皇帝哈哈大笑,“先生是不相信朕的承诺?除了丞相,其他的任君挑选。新君继位,先生也将是栋梁之才。”
柳清君依然摇头,“陛下,商民没有此等抱负,如今天下大治,一片清平,实在不用商民献丑。若是朝廷需要,商民自然无不应允。”
“既然先生如此,那朕倒也不便强求,不过既然先生喜欢经商,那么朕还想跟先生商量一下合作的事情。”
淡淡一笑,“官商合作,向来无往不利。商民怎敢不从?”柳清君起身,一撩衣袍,飘然下拜。
皇帝默默地注视着他,“柳清君,不管你是哪里人,从今以后只能做大周的商民,你想要钱,还是权,朕都可以满足你。”
“谢陛下,商民本就是大周子民。”柳清君淡淡地说着,抬眼毫无躲闪地对视皇帝的眼睛。
“如此,甚好。”皇帝又是一阵大笑,笑得太过,捶胸咳嗽了几声,“朕的身体也到了极限,你也不必安慰,朕都知晓。”
柳清君微微蹙眉,朗声道,“陛下,旧伤虽然难治,但是也不是不能。”
皇帝眉头一挑,脸上闪过一丝惊异,“真的?坐下说话!”
柳清君颔首,谢恩,垂手落座,“天下有颗东海之泪,可疗奇毒,治百病,增加内力,对于内伤更是见效最快。”
皇帝重重叹了口气,哼道,“这不过是说笑,谁真的见过?”
柳清君敛眸浅笑,“陛下,瑞王能救陛下。”
“沈醉?他有东海之泪?”
“虽然没有,但是他吃过一颗。虽然其他不行,对于疗内伤却完全可以。只要瑞王助陛下打通任督二脉,每日帮陛下内力疏导,类似洗筋伐髓,不出半年,必然痊愈。”
柳清君双眸清湛,直视皇帝的眼睛,从他深邃的眼中看到惊异和不可思议,有对生的眷恋,对沈醉的犹豫。
“柳清君,你想用这样的办法救他?”皇帝冷笑一声。
柳清君淡笑,拱了拱手,“若是无效,陛下自然可以想杀谁便杀谁,在下绝无怨言。”
皇帝点头,笑道,“好。”转身对着门口道,“何其,传令,急召瑞王回京。”
转眼秋高气爽,残荷枯萎,金风过塘。
闲逸居竹叶纷落如雨,沈醉许诺的竹林长亭早已经修好,却无人来赏。
裴菀书漫步林间,回忆着两人的点点滴滴,秋风秋叶秋意浓,脚下竹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深夜两人喁喁低语。
沈睿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倚在一棵挺拔修竹上,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道,“父皇早就下令,这几天四哥就该有信了。你担心什么?”
回头看着他,林间阳光疏漏而下,落在他身上,斑驳光亮,这样看,沉静的他似乎和沈醉更像。
“沈睿,既然你四哥不在,我想回王府来住。”她踢了踢脚下竹叶,缓缓说道。
“孩子在宫里,你自己住在王府算什么?而且柳清君不是也在宫里吗?”沈睿盯着她,有点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我想,他回来的时候,在王府看到我。”她笑了笑,向他走近,随即却转身走上石阶小道,上了风雨长亭。
绿瓦红柱,翘脚飞檐,雕花门窗,是她喜欢的样式。
“你忘记了吗?你已经不是瑞王妃了!”他淡淡地说着,提醒她这个事实。
裴菀书冷笑,回头睨着他,大声道,“我早就不想做这个王妃,可是我是沈醉的妻子,这个谁都无法改变。”
“他已经休了你。”他静静地陈述这个事实。
“除非他亲口说,我不会相信,不,就算他亲口说,我也不会相信!”她笑起来,迎着林间猛烈的阳光,神情肆意讥讽。
沈睿叹了口气。
“你告诉我,皇上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休掉我?当初让我嫁给瑞王的也是他。难道这就是帝王之道吗?”她从语气到眼神无比讥讽鄙夷。
沈睿蹙起眉头,心头有点火起,“因为父皇答应裴大人,要保护你的。”
裴菀书笑起来,“是呀,保护的很好呢。从头到脚利用地彻底。”
“孩子和他,你选一个。”他凝视着她,隔着杆杆修竹,目光清冷幽暗。
“沈睿,我都要。一个是我丈夫,一个是我儿子,我并不贪心。那本就属于我的。”裴菀书讥诮地看着他,不屑道。
他笑了笑,随即道,“回宫吧。”
秋阳浓烈,风乍起,落叶舞罗裙,笑颜如花。影子在身后,独自凄凉。
“沈睿,你不能拿我儿子来威胁他,他是你四哥,是你的兄弟。”
“算是吧。”
“我并不怕死。”
“你敢!”
“你们以为我们不敢,所以总是处处拿捏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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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一回宫,裴菀书便觉得气氛不对,永康哭丧着一张脸,双目红肿,似是哭过。问了宫婢,说是黄侍卫来过。
黄赫?裴菀书一惊,心头一喜,沈醉回来了?想着便想往外跑,却又不知道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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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菀书姐姐!”永康立刻唤住她。
“永康,到底怎么啦?黄大人欺负你啦?”她咯咯笑起来。
看来柳清君果然没骗她,说沈醉一定会回来,果然会的。
“他……”永康哽咽了一下。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气喘吁吁地喊她,“小姐!”
裴菀书回头看是西荷,忙喜道,“西荷,娘好吗?你怎么来了?”
“小姐,夫人,很好!”西荷手扶在门框上,身形却晃了晃。
“西荷,你不要说,不要说。”永康立刻跑过去拦住她。
“西荷?永康?”裴菀书疑惑地看着她们。
西荷慢慢地推开永康,艰难地走到裴菀书身前慢慢地跪下,泣声道,“小姐,王爷,他,他回不来了!”
裴菀书仿佛不认识她一眼,好奇地看着她,半晌,才笑道,“你们胡说什么?”
永康早哭成了一团,跌进宫婢的怀里,西荷握紧了拳,还是说了句,“小姐,爷,在和北方八部谈判的时候,遭遇刺杀,他--”
“别胡说!”裴菀书厉声地打断她。
“小姐,黄大人已经将爷的尸--身体运回来了。”西荷泪流满面,几乎睁不开眼睛。
裴菀书身体晃了晃,笑道,“你们少来唬我。”说着便往外走想去找柳清君,西荷忙追上去。
柳清君的房里没人,她又去找沈睿,依然不见。
她咬着牙决定去面圣。却又在殿门口被人拦住。隐约听到里面绝望而讥讽地大笑声,那声音里透出无限悲凉似乎由高处瞬间跌到低谷的绝望。
忽然想起柳清君说过似乎说沈醉可以帮皇帝疗伤,真是莫大的讥讽。
她冷冷地想着,转身回去。
殿门口的侍卫见她走了,立刻进去禀告沈睿,他沉着脸答应了一声,却又似乎根本没听见。看着床榻上的皇帝瞬间如同没了生命力一般委顿下去,心头既痛又恨。
心头有一股怒火,却不知道对谁发泄。
他想亲自带兵,扫平北方八部,不管能不能打得过,便是拼个你死我活,也强于这样憋屈。
心头思绪激涌,面色却依然冷沉,静静地看着床榻边上的柳清君。
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柳清君回身看他,然后回身看了一眼大笑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皇帝,不无讥讽道,“陛下,瑞王殁了,陛下如愿以偿了吧。”
“柳清君?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低贱的商人,敢这样跟朕说话?”皇帝突然抬头,冷冷地瞪着他,双眸赤红。
柳清君无惧地盯着他,“在下贱民一个,如今也无用处了。陛下随意处置!”他淡淡地说着,没有流露出一丝惧怕的模样。
皇帝虽然濒死,但是却依然有理智,毕竟他早就做好赴死准备,只不过自己给了他一个希望,如今那希望是被他自己打碎,要恨也烧不到别人。
况且广仁帝能走到如今地步,自然不会冲动地失去理智。香雪海还在,如果杀了自己,香雪海一乱,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收拾。大周的商业就会受到重创。
如果他不想新君即位面临南北夹击危险的同时还要应付国内商业溃散,农业凋敝,就不敢动他。而且连他想保护的人也不能碰。
他赌皇帝会如此,所以越发的镇定。心头却挂念着裴菀书,不知道怎生安慰她。
“你先走吧。我跟安王有话说!”皇帝突然冷笑一声,看向沈睿,示意他走近点。
柳清君施礼告退,出了椒房殿便直奔裴菀书的院子。
本以为会看到伤心慌乱,不知所措的裴菀书,可是没想到她依然笑吟吟地坐在窗下绣花,一朵浓艳的牡丹,红的像无咎额头那一点朱砂。
她正在做婴儿的肚兜,手工精致。
“菀书!”他站在窗外,低低地唤了一声。
裴菀书手指一颤,指尖刺痛,忙将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抬头笑道,“小东西好吗?我方才去,没看到他。”
柳清君怔了怔,随即敛眸笑,她毕竟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自己以为她有了爱情便也是普通的女子了,却忘记她本就那般不一样。连悲伤都不同。
“你放心,有长天做奶妈,不会有事的。”说完他笑起来。
裴菀书也笑,笑到一半却顿住,嘴角抽搐了一下,在柳清君面前她从来不会掩饰自己,飞快地低头,用力眨了眨眼,喉头涩痛。
“我过几天可能要离开皇宫了。”
虽然不想,更不想在这个时刻丢下她,但是这里是皇宫,现在于皇帝他已经没用,自然不会让他留在宫内。
“真的吗?”她欣喜地看着他,能看着他安全离开,自然开心。“你,把小东西带走吧。现在他似乎只喜欢你了。”
虽然每次和她很亲近,她也很想带他,但是她也看得出他们不愿意,沈睿看到她抱孩子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而且柳清君也说孩子还小,她不适宜带得太多,没有经验,免得伤了孩子。既然柳清君如此说,她从也没有异议。
“菀书,如今,孩子留在沈睿身边是最安全的!”似是不忍却又不想骗她,又怕她担心便道,“长天会留在沈睿身边,专门负责照顾孩子,你,相信我吗?”
裴菀书怔了怔,她的孩子要永远留在这深宫里?继续他的父亲曾经经历的那一切吗?
柳清君微微俯下.身,凝眸看着窗内的低头不语的她,随意梳就的发髻微微散开,露出柔美白皙的颈项,她一动不动,似是凝固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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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欢……”他柔柔地唤了一声,看到她垂下去的鬓发晃了晃,案桌上的绣片慢慢地滑落她腿上,半晌,她长颤了一口气,缓缓转首看向他。
她双眸依然清澈,却如折翼的蝴蝶,多了一份凄凉,他心头绞痛地几乎无法呼吸,声音微微发颤,“你还相信我吗?”
她定定地凝视他,缓缓地嘴角漾开一笑,阖眸颔首,“除了你,我还能相信谁呢?”
他点点头,笑了笑,抬手抚上窗台,“那,这就算告别了。我还得处理一点事情,回头就离开皇宫,不来道别了。”
她眨了眨眼用力点头,“好,好……”
他想安慰她,可是又不想她崩溃,既然她不相信沈醉死了。他又何必去提?况且,他也不相信她的幸福会这么短,更不相信,自己苦了一生,终于看到她幸福,却依然是痛苦。
惟愿如梦,长醉不醒。只要不说,就可以不信。
柳清君走了,时间一天天过去。皇帝下令由沈睿亲自主持,给瑞王一个隆重尊贵的葬礼,以太子之礼下葬。
举国上下,禁戏曲玩乐一个月,整个皇宫华美的七彩宫灯换成了白纱灯笼……
……
裴菀书依然没有感觉,仿佛别人哀悼的沈醉不是自己的。别人穿了白衣她却依然是素淡的浅绿,月白,淡蓝,米黄,却独不肯戴孝。
她给儿子做了鲜艳的小衣服,绣着侬丽的牡丹和芍药。
永康起初还想劝她,可是每劝一次自己却哭得泣不成声,后来沈睿实在烦了,便将她挪到椒房殿跟皇后去住。
皇帝皇后只派人来慰问了她,却根本没提让她出席葬礼,而裴菀书也没兴趣。
“小东西,来,看看娘娘做的肚兜好不好看?”她拎着新做的肚兜,在孩子的身上比量着。
沈睿让她隔几日看看孩子,跟孩子玩耍,她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悲伤还是质疑谴责争执上,那些都没有意义,只想努力地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相处时光。
每次都是沈睿自己将孩子抱来,亲自放进她的怀里。
他并不喜欢孩子,可是他喜欢将孩子放进她怀里,那一霎那,她双眸放出的光彩,那样柔和美丽,天地间最美丽的花也不过如此。
鼻端是幽幽桂花香,落在裙裾上,开出浅黄金黄丹红的小花,给她素淡的影子增添一抹艳色。
沈睿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和孩子玩耍。
这个随时可能死掉的孩子,变成妖怪的孩子。
他心头没有怜悯,只有憎恶,生命的脆弱,险恶的用心。
“他明日就要下葬了。最后一日停柩,你不去看么?”他淡淡地说着。
裴菀书抱着孩子的手一僵,颤了颤,冷笑道,“我去看什么?我能看到什么?”随即感觉到孩子似是疑惑地看着她,他握着她手指的小手有点用力,忙笑着低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开心道,“娘娘的小宝贝,来,笑一个!”
孩子看着她咧开的嘴角,也哈哈地笑起来,漂亮的细长眼睛像两只美丽的鱼儿一般。她轻轻地垂首,亲了亲他的眼睛,柔声道,“小宝贝要快点长大哦!我们就可以去找你爹爹咯!”
孩子哈哈地笑着,玩着她纤细的手指,不一会又开始玩她的鬓角垂下来的发丝。
看着她沉溺浑然没有外界知觉的样子,沈睿有点生气,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孩子抢了过去,“他该回去睡觉了。”说着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孩子的小手从他腋下露出来,轻轻地摇着,她不由得跪在地上,留恋地看着他。
深夜,秋风卷落叶,纤月如钩。
从冀州匆忙赶回的裴锦书进宫看了妹妹,却没从她面上看到一丝忧伤。叹了口气,“小欢,哥哥对不住你。”
“哥哥净说混话。”她轻笑,挑眸看着哥哥美艳地过分的脸,笑道,“哥哥,带我去王府走走吧。我想回去看看。”
裴锦书颔首,“好。”
出宫很顺利,没有人阻拦,只是几个银羽卫却一直跟随左右,她也不在意。
到了王府门口,裴锦书却又被皇帝侍卫唤进宫去。
整个王府一片雪白,素绢白花,白纱灯笼,就连那些艳丽的红亭柱也被缚上白纱。在几个侍卫的跟随下,裴菀书去了闲逸居。
大大的金丝楠木棺椁停在大厅中,中间白底黑字大大的奠字。她笑起来,看着那个奠字,心里想的是,也许过不久,这个字要换成更大的,这一场丧事不过是皇帝的预演罢了。
“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冷冷的声音从一侧传来,转眼看去竟然是李紫竹。
“胭脂,翡翠,木兰都回来守灵了,不想就你这个所谓的深爱之人竟然不来。也是,你都不是瑞王妃了,回来也无用。”
裴菀书静静地听着,看着消瘦了好大一圈的李紫竹,白衣裹体,让她比之前锦衣华服多了一份纯净。
“你来了,我就要走了。”李紫竹将身上的白服拉下,神情木然的没有喜怒。
“你去哪里?”裴菀书回头看她。
“不知道,于我哪里都一样。只要不再回这伤心的地方。”她冷冷地说着举步离去,再也不回头,死了便死了,也没什么留恋的。
她没看到胭脂等人,想是被李紫竹赶走了?
她笑了笑,举步踏着白衣上前,在棺椁前坐下。前院传来的诵经声,哭泣声,渐渐地似乎都听不见,耳中只有他温软的声音,脑海里不断浮现他神情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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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相信。
静静的坐着,慢慢地想着,一点一滴地想。从前记得的不记得的,竟然都清晰的出现在眼前。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心并不痛,钝钝的,酸酸的,就是没有痛。一遍遍想,无法遏制也无法停止。
月亮隐去星子孤寂,黄云靡靡漫漫。
沈睿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看着她笑,怒,恼,羞,愤,怔……独没有悲伤。
耳中充盈着她喃喃自语,你若死了,我偏不为你伤心,活得好好的,气死你……
听得沈睿不由笑起来,终于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睛,苦笑,已经多少年,自己以为再不会流泪?
他抬脚缓步迈入,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她静美的姿容让他心底柔软起来,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软,“小欢,回去吧。”
她心头一震,忙回头看他,瞬间双眸光彩照人,喜盈盈地起身朝他扑过来,“沈醉!”她紧紧地抱着他,脸颊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不会扔下我们不管。”
“不会的,对不对?”她笑起来,随即却又哭出来。
他愣怔了一下,随即慢慢地生硬地,合拢了手臂,将她抱紧。然后听着她一遍遍地诉说相思,一遍遍地责怪他,最后痛哭失声。
静静地一动不动,只有秋风飞旋着桂花扑入怀中,房中盛开的菊花黄灿灿,白粉粉。纸钱香烛的味道似乎被隔绝在千里之外,只有她的悲伤和眼泪,一起毫无抵挡地冲进他的胸膛,让他只觉得那里似乎疼痛欲裂。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力抱紧他,以他的胸膛承受她的悲伤和无尽的相思。
深秋,大雁南飞,百花枯杀。北方八部本来只有喀尔塔塔联合的三部对大周虎视眈眈,肆意挑衅,如今与大周最为交好的卓里木部王子亚都晗被杀,八部一统,誓与大周决一死战。
南方南梁,怀王勇猛,更是对与大周边境划分不满,伺机而动。
而大周皇帝却犹如风烛残年,短短几个月身体每况愈下,一副大厦将倾之态。
裴菀书每日冷眼旁观,听着有意无意打探来的消息。
一旦开战,敏王,萧家出战。萧家与南梁打过多年交道,尚可一搏,但是敏王如何能抵挡得住北方八部的铁骑?胜与负,都是天下百姓苦。
这日裴菀书照例饭后坐在桂花树下绣花,本来沈睿说翠依回来跟她说说话,但是等了这半天却依然不见。
至于母亲为什么会在宫里,裴菀书也能猜到一二,但是内情却始终不知,沈睿却又不肯说,且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肯永康过来,只说皇后让她好好呆着,不许乱跑。
凉风起桂林,幽香渺渺,孤魂难寄。她停了手里的针线,侧耳倾听,似乎能隐约听见什么声音。
“听说皇上不好了。”
“其他几宫又闹鬼了。”
“是啊,还有人说瑞王府也闹鬼。”
“快要打仗了吧。”
“安王会做皇帝吗?”
“要是他做皇帝,会选谁做皇后?”
“永康公主病了。”
“……”
细细碎碎,叽叽喳喳的声音,裴菀书扭头去看,这些宫婢近日来都有点躁动,总是喜欢聚堆说三道四,本来以为她们都老老实实,看来上面管的松了自然还是会散漫下来。
“殷虹!”她起身唤了一声,过了一会才有个宫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裴小姐,您请吩咐。”
裴菀书蹙了蹙眉,淡淡道,“你要称呼我瑞王妃或者夫人!”
“是!”那宫婢垂了垂首,“夫人!”
“安王殿下呢?他不是说要带我母亲来吗?”
“夫人,殿下本来让人去请了的,但是后来小夫人被传到椒房殿去了。”
“什么?”裴菀书猛地起身,绣花片散乱一地,下意识就要跑过去,却被几个宫婢拦住,“夫人,安王殿下请您和长天公子一起照顾瑞王殿下。”
裴菀书不解地望向她,随即想起,皇帝赐封沈君惕袭沈醉王位。她站定,冷静下来,知道不能任性。沈睿虽然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但是他的命令这些宫婢侍卫们从不敢违抗。
原来有个伺候她的宫婢。裴菀书那天想和儿子好好玩一玩想带他过夜,便让宫婢帮她偷偷带着孩子藏到其他房间。结果沈睿领着奶娘找过来,立刻就要处分她身边那个宫婢,裴菀书好求歹求才保住了那宫婢的命,只不过却被沈睿打发去别的宫,再也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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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菊花满地,霜露清浓。翠依整理了妆容,回头对黄赫笑了笑,然后道,“妾身在这里先恭喜黄大人,希望黄大人以后与公主白头偕老。”说着福了福。
黄赫忙还礼,“夫人,皇上召您去,等见过圣驾,小侄送您去见菀书。”
“黄大人,见不见都行了。要说的话,我早就和她说过了。我只是有件事想求黄大人!”翠依说着又福了福。
黄赫又忙还礼,连声不敢。
“夫人,您请讲。”
“黄大人,菀书和小世子,就拜托您了!”她退后一步,郑重地福了一礼。
黄赫一怔想退开,却又不忍心,想起裴菀书柔静坚忍的模样,微微叹了口气,他只好低声道,“夫人,我一定尽力。”
翠依朝他笑了笑,神情放松,似乎再没有挂心的事情一般。她又哪里不明白,沈醉几次出走失败,实际都是因为没有黄赫的帮忙,如今宫内外的守卫,总领是黄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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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说沈醉死了,黄赫还亲自运回了他的尸首,可是她怎么都不相信。就像当年怎么都不相信花追风死了一样。
她的女儿不会比她还要命苦。她的女儿要幸福地,一直都幸福下去才行。
就算有机会她也没有去看裴菀书,只让西荷有空就去看她,每次西荷都说小姐精神很好,没有半点伤心的样子,翠依便揪心地痛。
这种痛苦她能理解。
唯有感同身受,才能知晓其中痛楚。她懂,所以她不劝,不见。不想增添更多的负担。
椒房殿内,灯火长明,薄纱缠香。翠依迈着细碎而轻稳的步子缓缓入内,偌大床榻周围轻纱及地,皇帝身着暗金色团龙袍慵懒得靠在凉枕上,双眸深邃幽暗得看着她。
“小蝶!”他轻唤了一声。
她纤细柔弱的身影立在华美富丽的冰丝锦地上,神态安然淡定,没有一丝慌乱恐惧。
“陛下!”她盈盈下拜,福了福并未跪地磕头。
皇帝似是不在意,笑了笑,朝她伸出手,轻声道,“过来,到朕跟前来。”
翠依犹豫了一下轻挪脚步在离皇帝一丈距离停下,静静地看着他。
“小蝶,你似乎不再怕朕了。”皇帝似乎有点遗憾,慢慢地起身淡漠地看着她。
“未知陛下有什么话要说。”她美丽的眼渐渐地冷下去,似乎没有半分的感情。
“朕想跟你聊聊往事。”他淡淡地说着,似乎不带分毫感情,又好像深情款款,深邃的眸子也似乎清浅起来。
“陛下还能记得往事吗?若能记得,便不怕做噩梦吗?”翠依冷冷一笑,神情漠然鄙夷。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今日你似乎胆子大起来,竟是没有顾虑了吗?”点了点头,又道,“朕知道了,你以为老四死了。朕也不会再拿那丫头怎么样了。其实你担心是多余的,朕从没想对丫头怎么样。”眸光却越来越冷,声音软软的温和带笑。
翠依打了个冷战,下意识想退,却握紧了拳头,缓缓上前一步,对上皇帝冷寒的眼神,淡淡道,“陛下虽然如此说,可是每一次都巴不得置瑞王于死地。他活着陛下不肯放过,死了,也不肯放过孤儿寡母么?”冷笑,直直地与他对视,几十年积累的恨意,让她心头燃烧着一把旺盛的怒火。
“朕会给丫头一个更好的安排。”他叹了口气,似是有所愧疚,“朕答应过裴大人。”
“裴大人只希望菀书过的幸福,”
“小蝶,她会幸福的。除了沈醉,还有人一样爱她。”
“陛下想让她一辈子抬不起头,让她一生都去愧疚?你,果然……”她用力地咬了唇,颤抖了一下。
都说天下最毒妇人心,男人毒起来却又百倍不止。
“菀书没有错,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死她才心甘?”用力地捏着拳头,指甲抠进掌心,齿颊间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小蝶,这该问你。她到底是谁的孩子?”皇帝冷目微波,阴沉得盯着她。
翠依心头一紧,却淡笑,讥讽道,“陛下想我如何回答?陛下希望是您的还是什么?”
皇帝浓眉高扬,双眸冷寒地瞧着她,“翠依,别弄巧成拙。”
翠依冷笑,“是裴大人的,那一天我因为怨恨,便请他喝酒,等他喝醉便勾引了他。”她微挑了唇,不再是柔弱端庄的模样。
皇帝看着她脸色讥诮倔强而又活力飞扬的面容突然心跳加速了起来,握了握拳,淡淡道,“总算裴卿也有了后,既然是怀瑾的孩子,你也放心,无论什么时候朕都会好好待他。”
想起裴怀瑾那日深冬跟自己告罪,说他喝醉了酒结果犯浑对翠依做出了不轨之事,自己当时说不上的滋味,愤怒是有的,也打了他。但是等那丫头出生的时候,他甚至是欢喜的,恍惚觉得她会是自己的。会是个有个纯净眼波,阳光笑容,调皮可爱的丫头。
因为对翠依没爱吧,所以竟然没生气多久,反而对裴怀瑾充满了内疚,顺带对那个丫头也很有好感。
殿内龙涎香寂寞得燃着,像是淡淡细细,缠绕着随风轻晃的薄纱,萦绕鼻端。翠依却没有感觉,她站得笔直,紧紧地盯着似是陷入沉思的皇帝。
“翠依,你见过楚王吗?”皇帝突然抬眼看她,莫名地问了一句。
翠依一动不动,只盯着他没有反应,“难道陛下认为楚王若是回来,会找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吗。难道您不相信自己派的人能杀了他?”她毫不留情地讥讽,他可以派人连儿子都杀,又哪里有半分的仁慈。
“你怨恨朕呢?”他轻笑,然后握拳,轻轻咳嗽了两声。
“如果朕不杀他。其他人很可能会借机生事,甚至闹得天下大乱。朕,不得不如此。”
翠依轻轻摇头,冷冷道,“陛下不必对奴婢解释什么,我也不懂天下大计,我只知道锦书是个可怜的孩子。若是你还有一点天性,就该让他自由。”
“小蝶,没人能自由,我们都没自由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和烦心事,没人能自由。”皇帝无限遗憾地看着她,“朕不能在百年后让天下乱在朕的手里。所以,朕不能不狠!”
翠依闻言凝眸看他,似是不相信,她一直觉得他是装病,他那般的凶猛,哪里会病?
“花追风!”他轻轻地吐出三个字,“二十四年前,他打了朕一掌,虽然没杀了朕,但是那内伤却伴随终身。现在年纪大了,便非常痛苦。朕也不怕告诉你,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朕必须将一切清理干净,否则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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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依眨了眨眼,突然开心地笑起来,笑了一阵子,眼泪流出来,抬手按着胸口,继续笑。
皇帝冷眼看着她,似是不认识她一眼,叹了口气,“你该笑,人没有不死的。但是朕死之前,要将所有的恩怨都带进棺材,不会留给孩子们。”
翠依停止了笑,用力地喘息,然后慢慢地静下来,眼眸水清地凝注皇帝,叹道,“陛下,原来不管多么强悍,凶残,仁慈,睿智,人都要死。好人坏人,智者笨蛋,都一样,谁也逃不过命运。您曾经做过的,也都报应在了自己身上。看来,报应果然如此!”
两人同时叹息,都没有说话。
良久,只有窗口的风呼啦着外面的银杏树叶的声音此起彼伏。
似是颇为遗憾,他叹了口气,“虽然老四不是我的儿子,可是我从没亏待他,甚至也想让将他当做亲生的,做皇帝他也有这个能力。”
他不知道是对翠依说还是自言自语,“朕一直也在想这么多年,该过去都过去吧,我们都好好的,也没什么不好。”
翠依冷冷地看着他,双眸没有一丝惧意更没有半分的讨好。
“陛下,如今您说这话,什么都晚了!”
“是呀。”皇帝苦笑,神情似是自怜自伤,“也许一切都是天意。”虽然他一直想借刀杀人,可是都没成功,却没想到这次不想他死,结果还是被人杀了。
真的是苍天弄人。
“逝者已去,可是陛下却不放过侥幸活下来的人,”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笑笑,“翠依,你认为你看得透朕吗?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的今日,你认为朕还会如此仁慈吗?”
翠依看着他眼里那一点的柔情蓦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肃杀傲然。她慢慢的走近一步,苦笑,尔后轻声道,“陛下还有仁慈吗?如果有仁慈何必要害死淑妃娘娘。”说完眼眸冷冷地盯着他,似有无限怨愤,“若有仁慈裴大人怎会如此?”她仰头讥讽地笑了两声,“若有仁慈,何至于滚油淋头而不是痛快的让他赴死?”
她再近一步,似是要将自己多年的怨愤都发泄出来一般,“就算陛下是仁慈的,想必也不包括奴婢。”
那一年,她随了花追风陪着楚王进京,偷偷地跟着进宫去看那些奇花异草,便是在那座美得天上有人间无的花园里,她追一只蝴蝶,却扑进了他怀里。
从前她不懂黑暗,以为有了花追风和楚王那样的男人,天下都是清朗晏晏,他们可以天南地北自由自在。
当她那一天在花丛里被皇帝撕碎了衣裙,咬破了唇却为了保护花追风将痛苦深埋进心底,她才知道天地间,她是多么渺小。那个阳光一样的人也不过是小小一珠光。
皇帝微微叹了口气,专注地盯着她,目光中有伤悲歉疚,“小蝶……”想起看到她的第一眼,那样的震惊,虽然容貌不同,可是她那纯净美丽的笑容,跟皇后曾经的笑容那么像,让他几乎难以自持。
他痛苦的时候在她身上寻找了慰藉,只不过那时候满是愤怒的痛恨,从没想过,她有多痛。终于在她第一次有了身孕被余昭仪推下荷塘流掉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她有多坏。可是她就算是笑着,温柔着,也是对他无限的恨着。他也从没奢望她不恨自己,爱与恨他也不在意。
“小蝶,朕打算让锦书留在京里,他,也可以陪你。”他凝视着她,满眼的怜惜和内疚,自己对她向来没有半分的迁就,不管是威逼利诱,还是恩威并施,都将她留在了身边。到了现在,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留在这里,那些人会放过他吗?你害他还不够吗?为什么不能让他远远地自由去?”翠依脸色冰沉,眼神冷厉地剜着他。她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卑贱的奴婢,生死不过是他嘴唇一碰,她被迫为他生的孩子也被她连累,从小得不到父母的关怀。因为对他的恨,对那个孩子她也没有多少感情。
想起来,是爱恨纠缠。幸亏,幸亏,锦书并不像他。
“小蝶,你说花追风是不是没死?”皇帝看着她脸色变幻,双眸中似乎划过一丝温柔水色。
“陛下难道对自己的手段没自信了吗?那样的酷刑,就算是神功盖世,又哪里有半分活着的机会?”她笑的凄厉,声音如同从挤迫的缝隙里发出来一般。
“你错了,他还活着!”皇帝慢慢地说着,视线在她脸色逡巡,神色不定。
“所以陛下将我抓来?”翠依冷笑,本以为她被软禁是为了要挟女儿和女婿,却不想竟然还是花追风。
她不可以再连累他,一点都不可以。
她缓缓地深吸了口气,慢慢地退了一步,握紧了袖笼中的冰冷,似乎被身体捂得烫起来。“陛下,妾身冲动了。”她笑着福了福,然后跪在地上。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你起来吧。朕向你保证,不会亏待那丫头的。等新君继位,你们裴家定然是前所未有的显赫。”
“陛下一定是怪罪裴大人的吧,所以才这样对他唯一的女儿。”翠依低低地说着,咬重了女儿这两个字。
虽然皇帝说过既往不咎,可是每一次她都能感觉他的怒气。而她只能一次次咬牙忍,一次次地忍过去。因为裴大人为她做的够多,她不能连累他,更不能连累她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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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事到今日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皇帝从来都介意,他给小欢安排的结局,是在折磨她,让她在丈夫死去之后嫁给他的弟弟?
“你怎么会这样想?朕已经说过既往不咎,便不会再旧事重提,朕想丫头嫁给安王,也是觉得他们合适。以后文有裴爱卿,武有萧家,后宫有菀书,新君也没什么后顾之忧。”
翠依握紧了袖笼里的刀柄,身体颤了颤,虽然大周对女人并不十分苛刻,女子被休再嫁也无不可,可是一国之母,怎么可以如此?
他是疯了?
她眯了眼睛盯着他,越发确信他不过是为了折磨她的女儿。
“小蝶!”皇帝怜惜地看着她,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凝视着她,缓缓道,“翠依,你莫怪朕!朕一定要杀了花追风!”
翠依心下一惊,忙飞快地抽出袖笼中的匕首刺向自己的心口。
腕上一痛,匕首“呛啷”落地。一人从暗处闪出飞快地点上她手腕,反手将她打昏。皇帝看着她昏倒在那侍卫怀里,缓缓吩咐道,“带她去景怡宫门的阙楼上。”
几人得令便要退下,突然一阵阴风透过纱帐,丝丝冷寒,几人大叫一声有刺客立刻回身保护皇帝。
快如流星,闪动幽蓝光华,动若星河,一闪而过,撒起一蓬血雨,三个银羽侍卫立时身首异处。一人黑人黑面,如苍鹰飞扑,抓向一侍卫怀中的翠依。
那侍卫想回身反击却被一掌击中肩胛骨,登时委顿在地。
黑衣人一把抢过翠依,回身飞旋,突然帐后一剑飞夺,“花追风,二十年前咱家斗不过你,深以为耻,今日再与你激斗试试。”
何其剑刃薄窄,一泻秋水如波,像黑衣人揽着翠依的手臂削来。
黑衣人不欲恋战,虽然怀里带了人,却招招狠绝,皆是不顾惜自己的两败俱伤招式。
何其见状,眉头一皱,剑扫长空,飞掌击向黑衣人怀里的翠依,黑衣人似是没料到他如此卑鄙,斜剑隔开何其剑刃,身形微转,以肩凑上击来手掌,却同时手指微弹,几缕阴风飞夺纱帐中的皇帝。
“何其!”皇帝大喊一声,身体往后倒。
何其手掌未碰到黑衣人,立刻飞身后撤,黑衣人弹剑倒转,划过何其左腰,猛的一拉,血雨蓬飞同时身形急转,将一个来偷袭的银羽侍卫格杀当地。
“弓箭手!”何其尖利的嗓音刺耳非常,瞬间暗处隐匿的弓箭手出现在眼前,劲弓寒羽,杀意浓浓。
黑衣人扫了一眼,殿内里三层外三层的银羽侍卫,加上梁上以及屋顶上的,不下百人,院子里可能更多。
哼笑了一声,他飞指解开翠依被封穴道,“我不过是来见见故人。皇帝太劳师动众了!”
皇帝由一名银羽卫慢慢扶起来,自有人上前给何其包扎。
“花追风,果然是你。没想到你命真大。”皇帝笑了笑,“在宫里装神弄鬼,想必是你吧?”
翠依浑身一震,忙握紧了黑衣人的手,他用力回握,轻笑,声音依然动听,“是我。”
“小花!”翠依用力的抓着他的手,以为他死了,她要随着他死,可是她却活下来,还嫁了人。她对不起他,因为一直苟活着任他一个人在冰冷的世界里孤独。
直到那一次,那一次虽然他没有承认可是她知道一定是他。
可是此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她却一直等。希望总有再见的一天。
女儿拿着她送他的帕子,让她本已枯萎的心突然春天来临一般,充满了活力与希望。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得到了依托,他还活着。尽管下一刻依然要死,可是,这一次她一定要陪他。
再不会被孩子拖累不会管生死罪孽。
“你真傻,难道不知道他们是用我引你出来吗?”她的声音却有着难以掩饰的喜悦,握紧了他的手,死也不再放开。
“知道你在这里,我怎么可以不来?”他没有低头看她,声音却温软如流沙,有几次偷偷去看她,却都没有成功,宫里的银羽卫果然名不虚传。
“花追风,多年前你本已是死人,既然大难不死就该躲出去好好地过活,掺和在这里算什么?想必还是不死心,图谋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吧。”何其冷哼了一声,捂着腰阴沉的盯着他。
“是我有所图谋,还是皇帝有所亏欠,想必大家心知肚明。”他哼了一声,傲然地看着皇帝和何其,然后冷冷得扫视着剑光寒羽,淡淡道,“有陛下心爱之人陪葬,我们死得其所。”
皇帝深邃的眸子遽然怒张,阴寒道,“花追风,你敢!”
“我不敢,自然有人敢。你欠他的,他自然会讨回来!”花追风长臂揽着翠依,一颗不肯松手。
“十三,是你吗?你也来了?”皇帝冷冷地哼着,身体往前挪了挪,坐在床榻边沿。
“皇兄,你还记得臣弟,臣弟倒是荣幸!”清朗干净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一人紫袍蟒带,风姿潇洒,大步而入。
弓箭手被他气势所慑,加上没有皇帝命令,便让出一道,让他走了进来。
“十三,你要杀兄夺位吗?”皇帝黑眸幽深,冷冷得横着进来的楚王,见他星眸俊面,依然是风采斐然,意气傲岸,自不是如今自己这副病体所能比的。
“皇兄总是喜欢先下手为强。就算是指责人也不甘落后。二十五年前如此,而今亦是如此。只不过有了二十五年前的教训,愚弟若是再如此笨,就真的死不足惜了。”楚王傲然挑眉,坦荡地注视着他,“皇后,永康,沈睿,裴怀瑾一家都在愚弟手上。皇兄不管想做什么,都要三思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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