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 遏云山庄。
一辆马车沿着盘旋的山道疾驰而来, 来者神秘而焦急,马车还未停稳, 便有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下了车,面容隐藏在斗篷兜帽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见他四处张望一番, 确定四周无可疑之人, 才伸手将兜帽拉下些许,急匆匆地叩门进了薛家别院的大门。
入夜时分,天色暗沉, 雨水顺着檐下间或滴落。随着神秘黑袍男子匆忙的步履, 院中沉默的家仆将红灯笼一盏接着一盏亮起, 朦胧的红和森森的夜色相互映衬,颇为诡谲。
乌黑的布靴踏过水洼, 斗篷扬起, 黑衣人进了书房,深深吸了一口气, 才一把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黝黑国字脸来, 朝书桌旁挥毫泼墨的薛长庆躬身道:“下官大理寺卿张炎回拜见侯爷!”
薛长庆穿着一身银灰色暗纹的袍子,正握着一支大笔写‘宁静致远’四字。最后一笔成了枯笔,他似是不满, 皱起倒竖的眉峰, 凌厉道:“不是说好了, 近来风声紧,不必与本侯见面吗。”
“求侯爷救救下官!”大理寺三品大员,此时竟像蝼蚁一般跪拜匍匐,乞求他人的怜悯。
“自乱阵脚!”薛长庆目光一沉,将手中大笔随意一丢,“好歹也是五寺之首,就这么点能耐?”
“侯爷!巡城御史孙彰替下官做了不少案子,除了为私盐的流通放行之外,薛世子与国子监女学生那案的口供和证据也是他帮忙销毁的……如今孙彰已经入诏狱,由北镇抚司蔡岐亲审,下官实在担心孙彰嘴不严,若是他一不小心抖出点什么来,毁了下官倒不要紧,就是怕连累了侯爷您啊!”
张炎回极力做出一副诚恳忧虑的模样,哽塞道:“此事说来怪哉,那扬州乡绅买官之事已过去两年,为何偏生在此时状告孙彰?案件竟还直接越过大理寺,由锦衣卫接管彻查……”
“你这点脑子,还不明白是有人在背后操手?这彻头彻尾,就是个阴谋。”薛长庆坐在太师椅上,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半晌才沉声道,“来人。”
一条蒙面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帷幔后转出,如幽灵般伫立,张炎回甚至不知道此人何时站立在自己背后的,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蒙面人脸上有疤,杀气腾腾,抱拳道:“主公。”
“那个姜颜,近来有何动作?”薛长庆问。
“回主公,据线人来报,姜颜大多时候都在翰林院抄录整理,或是去阮府吃喝玩乐,连锦衣卫的苻离都与她极少见面。”黑衣人道,“属下上次夜袭,却因她不在家中而作罢,之后便一直不曾找到她落单的时候。”
“就没有见其他人?譬如,锦衣卫指挥同知孟归德。”
“不曾。属下可以肯定,她并未私下见过孟归德。”
薛长庆眉头皱的更紧:“难道,此事真是孟归德一手在操办?”
不,不可能,孟归德一向才能平庸,想不到这般迂回的法子来扳倒大理寺,其身后必有推波助澜之人。
是苻离?
可这小子虽年纪不大,却一向行事缜密中立,又怎会大胆到公然与薛家对抗?
心中疑云重重,薛长庆难免浮躁,拂袖狠狠将桌上的笔墨纸砚扫落在地,阴鸷道:“死人的嘴是最严的,现今阻止孙彰会泄密的唯一法子,便是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张炎回知道平津侯是下了杀心,为难道:“可是诏狱守卫森严,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下官府中的死士并无如此能耐之人……”
“不用你操心,本侯自有高人。”说罢,薛长庆抬起一双鹰隼般的眼来,朝屏风后一道清丽的剪影招招手,沉声唤道,“十七娘,此事关系重大,交予你我才放心。”
轻纱屏风,浓墨重彩地绘着锦绣山河,灯影憧憧,一名梳着垂云髻的妙曼姨娘缓缓起身。她指尖一挑褪去霓裳罗裙,竟是直接在屏风后宽衣解带,眨眼便利落换上束身的箭袖夜行衣,掌心两柄淬毒的短剑一闪而过,柔柔道:“是,十七娘定不负侯爷众望。”
张炎回大惊。
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遏云山庄里的娴静小姨娘,竟然就是江湖上恶名昭著的女刺客十七娘!
十七娘和那名刀疤刺客闪身出门,薛长庆这才垂眼看了看神色变化莫定的张炎回,用冰冷如蛇般的语气冷嗤道:“若你再办事不力,孙彰的下场就是你的明日。”
张炎回知道薛长庆并非在玩笑,忙伏地叩拜,战战兢兢道:“是,下官谨记!”
夏日的夜静谧而又喧闹,静的是风和漫天清晰可见的星辰,闹的是断续的蝉鸣和聒噪的蛙声。
近年来国事颓靡,先有鞑靼来犯边境,后有南洪北旱,天灾人祸齐临,民心不稳。为了稳固国脉,皇后娘娘和太子下令翰林院编纂《弘昌纪要》《诸朝政论》《乐民书》等典籍,大修国史,以振天下民心。
朝中一声令下,苦的是姜颜这等刀笔小官。
按姜颜的话说,《弘昌纪要》无非二字便可概括——炼丹。除了炼丹,咱们这位陛下可还干过什么实事?
不过这话只能腹诽,姜颜既是领了每月十石的俸禄,便要‘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老老实实地栖身在藏书阁中,终日与整车整车的典籍为伴,整理归纳、编写抄录,不分白天黑夜,写到手指僵疼如鸡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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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好不容易编写完《弘昌纪要》第九十八卷初稿,已是月上中天,翰林院的大小官吏基本已经离宫归家,唯有姜颜以及上头派来的一名庶吉士还在整理卷宗。
那名协助姜颜的庶吉士叫做崔惠,洛阳人士,看年纪约莫及冠之年,不比姜颜大多少,亦是今年殿试的二甲进士十二名。因其能力出众、勤快活泛,故而被选为翰林院庶常,算是姜颜的半个下属。
这位崔庶常什么都好,就是偶尔太过热情,常让姜颜招架不住。
譬如此时,姜颜刚揉了揉腰,崔惠便体贴地给她拿来了靠枕;刚叹了口气,崔惠便立即给她倒了杯解暑的凉茶……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姜颜望着这个鼻尖上几点雀斑的年轻人,笑了声,端着凉茶一饮而尽,才将笔墨纸砚归位,道:“辛苦一日,崔庶常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说罢,她起身将板车中堆积的竹简文书等物整理好,崔惠立即坐不住了,接过她手中的活道:“大人,放着我来!”
入翰林院一月,因姜颜身份特殊,极少有人尊称姜颜为‘大人’,上头资格老的多半唤她‘小姜’,下头无官级的庶常小吏也只叫她一声‘姜编修’,唯有崔惠是个特例。
姜颜看着青年忙碌的背影,好笑道:“你还是和他们一样,唤我‘编修’罢。说起来,你还比我大两岁呢,叫我大人总觉得有些奇怪。”
崔惠鼻尖上悬着一颗汗,更显得那几点雀斑生动无比,道:“您是官,我是吏,叫您大人是应该的,与年龄无甚关系。”
姜颜起身整了整青色绣小花的官袍,提醒道:“行了,这儿有我,马上就是宫禁的时辰,你快些出宫归家歇息罢,省得滞留宫中被盘查。”
“我送大人回家。”崔惠几乎脱口而出。
姜颜整理官袍的动作一顿,乌纱帽檐下的眉眼抬了抬,略微疑惑地望向崔惠。
崔惠整理竹简的背影也是僵了僵,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尴尬道:“我的意思是,马上就要关宫门了,大人也快些回家,不然就要在翰林院的桌案上过夜了。反正……反正顺路,我可以送大人到长安街……”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不必。”姜颜道,“我约了人同行。”
“啊?”崔惠似是诧异,片刻又低低地‘哦’了一声,有些落寞道,“那,我送大人到宫门口。”
灯影摇晃中,姜颜只是轻笑,没说话。
“送到礼部门前。”见姜颜不点头,崔惠红着脸不好意思道,“其实,我怕黑……”
崔惠放缓了语气,满眼青涩的紧张和期待,姜颜反而不好意思拒绝了,只好道:“那好罢,就到礼部门口。我约了人一同归去,若是失信,他会不开心。”
崔惠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点头如捣蒜:“好。”
从翰林院出来,落了锁,门前的宫道果然很黑,隔了老远才隐约能看到一点殿宇中透出的光亮。崔惠提着一盏琉璃罩的巡夜灯,脚步踏在路上窸窸窣窣的,和道旁花苑中的虫鸣声和在一起,清闲静谧。
姜颜正想着待会儿见了苻离,要约他去宫外的小摊上喝荔枝甘露,一起去自家屋顶上赏星星……
想得正入神,忽然听见崔惠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试探道:“恕在下冒犯,姜大人……可否是女儿身?”
满脑子旖旎被打断,姜颜放缓了脚步,眉尾一挑,斜着眼看向崔惠。
被姜颜凉飕飕地盯着,崔惠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干咳一声掩饰道:“我见您的容貌……不似寻常男子,且早闻应天府国子监中有一名才学卓绝的姜姓奇女子,故而这般猜测。”
跳跃的一寸火光中,姜颜抱臂,好整以暇道:“你其实并不怕黑,对么?执意与我同行,就是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是!”崔惠被吓得后退一步,手中的提灯也跟着晃荡,影影绰绰中,他磕巴道,“我只是,我只是太过仰慕……”
嗤——
一阵夜风袭来,崔惠手中的提灯倏地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浓稠的黑暗中。
星辰闪烁,月入云层,姜颜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黑暗,依稀能分辨出面前崔惠的轮廓。她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却见崔惠猛地跳将起来,大叫一声道:“有鬼!”
姜颜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回身一看,只见狭长的宫道上站着一跳黑越越的影子,一动不动,冷冽如剑,不由也跟着大叫起来。
两人的尖叫此起彼伏,叫完才惊魂未定地发现,那哪是什么鬼?分明是值夜归来接她回家的小苻大人,苻离。
只是此时,苻离的那张俊脸也黑得跟鬼没什么两样了。
只见他一身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官袍,按着腰间的佩刀大步走来,阴影一点一点从他身上褪去,露出折剑般紧抿的薄唇、挺直的鼻梁,最后是冷清锐利的一双眼——
那真是相当锐利的一双眼,正冷冰冰地扎在崔惠的身上。
可怜的崔庶常,被苻离那几乎要吃人的眼神吓得惶惶然不敢言语,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步步逼近,用冷得掉渣的语气质问:“宫禁已到,何人胆敢在此夜游?”
崔惠瞪大眼,试图解释:“锦衣卫大人,我是翰林院庶吉士崔惠,不是闲人……”
“滚。”苻离明显蕴着怒气,懒得多说一句,只冷冷吐出一个字。
崔惠被他一个字堵得哑口无言,踟蹰半晌,见苻离无意伤害姜颜,崔惠这才三步两回头地走了。
“完了,宫禁之后还逗留宫中者,要被锦衣卫大人抓去问审啦!”姜颜憋笑憋到内伤,冷不丁感到背脊一凉。
回身一看,只见苻离冷飕飕、醋溜溜地盯着自己,沉声道:“他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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