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 难得热闹, 青衣宫婢们往来不绝,陆续奉上好茶和瓜果点心, 招待边关远道而来的贵客。
皇后病了这些时日,虽身形清减了不少,但精神却好了许多, 拉着邬家二姑娘的手亲切道:“本宫也曾在国子监见过你姐姐几面, 本以为她已算得上标致,可如今一见你,方知你姐姐竟是被你比下去了。”
邬家二姑娘邬苏月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 正是少女最青春貌美的时候。她穿着一身赤纱红的裙裳, 更衬得眉目如画般生动灵艳, 单看五官,她并不算倾国倾城, 但眉眼鼻唇组合在一起却成了一张天生含笑的俏脸, 配着一袭红裙尤为惊艳。
邬苏月没有江南女子的婉约,到了完全陌生的深宫之中也泰然自若得很, 笑得银铃儿似的清脆,大大方方回应道:“多谢皇后娘娘盛誉。”
“邬眠雪, 邬苏月,睡时有雪,醒来见月……”张皇后品味着姐妹俩的名字, 温声赞叹道, “你们姐妹俩的名字倒是取得好。”
邬苏月颇为得意道:“回娘娘, 我们姐妹的名字俱是家母取的,她素来酷爱诗书,是我家才学最高之人。”
“你娘还未出阁之前,与本宫也有过数面之缘,一别二十载,她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说着,皇后下方跪坐的太子招招手,笑道,“皇儿,本宫近来身子易乏需静养,不如你替本宫好生陪陪邬二姑娘,带她去宫中各处转转如何?”
“母后,这……”朱文礼有些迟疑。
皇后道:“邬二姑娘是边关长大的洒脱女子,又是你未来的太子妃,不必在意繁文缛节,去罢。”
话已至此,朱文礼看了那满目好奇的邬苏月一眼,只好领命:“是。”
出坤宁宫时,朱文礼刻意放缓了脚步,目光数次在邬苏月嫣红的背影上停留,又不着痕迹地调开。邬苏月像是出笼的鸟儿,宛转快活,大步走在朱文礼前头,一会儿摸摸廊柱,一会儿嗅嗅花朵,似乎对宫中的一切都感到十分好奇,无忧无虑的模样倒是像极了某个人。
像她,却不是她,这一点朱文礼很清楚,只是多少有些感慨罢了。
“邬二姑娘,您是臣女,要走在太子殿下身后一步的位置,不可僭越。”一旁的掌事大宫女快步向前,低声提醒邬苏月。
邬苏月刚问了一句“为何”,便听见身后的朱文礼低声道:“无碍。”
邬苏月回头,看到青年一身松绿绣金的圆领阑衫,头戴翼善冠,浓眉星目也算俊朗,不由清脆一笑:“太子殿下不喜笑,是有烦心事?”
她没由来发问,朱文礼怔愣了片刻,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天气晴朗,画桥下莲叶田田,微风拂来,邬苏月腰间的一串银铃叮当作响。
“太子殿下总是偷偷打量我,却又不见欣喜,莫非是因为我像某个人,勾起了殿下的伤心回忆?”见朱文礼愕然,邬苏月忙摆手道,“我胡乱猜的,若是猜错了,殿下也莫要介意。”
她这般坦然,朱文礼也不好端着架子,嘴角露出了些许笑意,温声道:“我近来烦忧,却并非为情,大明的储君没有为情所困的资格。”顿了顿,他又道,“姑娘放心,我并非滥情之人,既是求娶了姑娘,以后自会一心一意待你。”
朱文礼彬彬有礼,谁知邬苏月却不按常理来,用好奇又坦诚的语气问:“不是为情?可是少女怀春,少男钟情,本就是人之常情,像我,十二三岁的时候也曾喜欢过阿爹部下的小将军……难道殿下不曾喜欢过谁家姑娘?”
听到邬苏月的话,朱文礼脑中不自觉浮现一张自信张扬的脸来。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浅笑一声,“往事已成过去,又何须再提。”
“好罢,既然殿下不想提,我不问便是。”邬苏月行至乾清门,便见一位身穿织金盘龙赤袍的男子携手一位姿容华贵的年轻妇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朝奉天殿去了。
“那两人是谁?看衣裳像是个亲王。”邬苏月问。
朱文礼顺着邬苏月的视线望去,声音沉了几分:“那是允王和允王妃,允王……便是我的二皇兄。”
这些日子,朱文煜和李沉露总是日日进宫侍奉汤药,大肆招募方士、修建炼丹台,以此来博取年迈糊涂的皇帝欢心,其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否则皇后也不会这么急着拉拢邬家给太子定亲。
邬苏月微妙的捕捉到了朱文礼的那一丝深沉,回首看了朱文礼两眼,方笑道:“阿爹说夫妻俩要相互扶持,彼此忠诚,殿下放心,我会帮你的。”
看她小小年纪,口气倒是不小,朱文礼又笑了——见到邬苏月这丫头才半日,他便笑了好几次,在宫中暗流涌动的局势下已是难得。
“帮我?”朱文礼摇摇头,似是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二姑娘这么快就忘了,十二三岁时心动的那位少年将军了?”
“往事已成过去,又何须再提,这不是殿下说的么。”邬苏月并不觉得难堪,反而直爽道,“我原本对阿爹应下的这桩婚约不抱期待,可如今一见殿下,倒也尚可。”
她的眼睛偏圆,猫儿似的,在阳光下十分通透。朱文礼沉吟了一会儿,方抬了抬下巴道,“前方是我处理公务的文华殿,我带姑娘去认认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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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姑娘平日可有什么爱好?譬如诗画、琴棋之类。”
“我不会那些……狩猎骑射算不算?对了,我还能单手扛起我爹那柄九十八斤的赤龙大刀。”
“……”朱文礼看着身前这个比自己矮半头的少女,不知为何肃然起敬。
此时,食肆一楼的柜台前。
掌柜看到姜颜捂着发红的唇鬼鬼祟祟地下来,忍不住关切问道:“客官的嘴,是怎么了?”
“无碍,辣着了。”说罢,姜颜凉凉瞥了身后的始作俑者一眼。
“辣……辣着?”掌柜的重新核对了他们那一桌的酒饭,心想并不曾有什么重辣的菜啊。不过来者是客,尤其苻离器宇轩昂颇具贵气,掌柜只好赔笑道,“招待不周,甚是歉疚,下次定会注意清淡些。两位客官可有吃饱?”
姜颜张了张嘴,还未说话,苻离便将两颗碎银放在柜台上,抢先道:“是未吃够。”说罢,他意犹未尽地盯着姜颜。
姜颜觉得自己真乃天才,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苻离所说的那句“未吃够”指的是什么……脑中又开始浮现方才被按在房中墙上黏糊糊交吻的一幕,姜颜不由老脸通红,翻着白眼快步出门。
苻离春风得意,跟在姜颜身后低低的笑。
午后街上行人较少,阳光却渐渐热辣起来,也不知是晒的还是怎的,姜颜脸上发烫,快步走了几丈远,又不禁放缓了脚步,与苻离并肩,哼道:“衣冠禽兽!”
苻离正色道:“方才在怡春楼下,你不是摸我摸得挺开怀么?”
“再怎么说我也是光明正大的调戏你,不似你人前端庄自傲贵公子,人后衣冠禽兽伪君子。”姜颜呵呵一笑,揉着还发麻的嘴唇道,“还好没咬破……”
苻离倒是颇为惋惜:“应该给你留个印记,盖戳。”最好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想到此,他竟是颇为期待,望向姜颜的眼神又灼灼热烈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甚是忙碌,姜颜同程温回了国子监一趟,祭拜至圣先师。
犹记三年前,芳菲落尽,姜颜穿着一身飘逸的素色儒服,站在学馆外的广场上望着状元和探花郎脚踏红毯而来,登上高台侃侃而谈……转眼三载过去,如今,换她站在高台上致辞祭拜,成百上千双年少的眼睛望向她,有艳羡也有濡慕,一如她当年。
祭拜过后,姜颜去了博士厅给祭酒和司业们奉茶,又是三番叩首,而后又同苻璟聊了几句……倒是程温彬彬有礼到近乎疏离,除了必要的礼仪,自始至终不曾同姜颜多说一句。
他像是真的挣脱了过往的一切苦难,也忘记了曾经的同窗之谊、生死与共,那只鲜艳的同心结仿佛只是年少不经事的一个玩笑,被他随意地遗忘在记忆的角落,蒙灰生尘。
离开国子监时,姜颜思索再三,还是唤住了即将上马车的程温。
“阿玉醒了。”夏阳绚烂中,这是姜颜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薛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简单,我不想与你为敌。”这是姜颜同他说的第二句。
紫薇花开,树荫下,锦衣玉冠的程温眉目疏朗,只神情平静地说了句:“是吗。”
姜颜拧眉。
程温又道:“既是如此,姜姑娘便收手罢,莫要再做无用的挣扎,薛家如何,我比姑娘更清楚。”
“为何?”
“同窗一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程温挂着礼貌而没有温度的笑,朝姜颜一拱手,“愿朝堂再见,不必针锋相对,告辞。”
望着程温利落离去的背影,姜颜只觉心中苍凉。明明也是幻想过要与阿玉‘永结同心’的少年郎,却莫名地一头栽进了富贵泥潭中,不回头、不念旧,甚至都不曾问一句那重病醒来后痴傻的姑娘可还记得他……
或许,失去记忆是上天给不幸的阿玉最大的幸运。
可谁也不曾知道,拐角处的马车中,状元郎咬着手背喜极而泣,任凭泪水无声地滑下,濡湿了脸庞。
五月初,进士封官,程温当之无愧地成为了从六品翰林院修纂——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他平步青云的第一步。
姜颜领了七品翰林院编修的职位,整日与枯燥的国史打交道,抄录言行,甚至还要忙着给宫中的太监授课,虽同在宫中当值,与苻离见面的次数却比从前更少。
六月雷雨声轰鸣,平静了许久的应天府终于起了波澜:两年前,扬州一名乡绅花重金托巡城御史引荐朝中显贵,为自己的儿子谋取一官半职,谁知孙御史私吞了所有贿赂,却并未办妥此事,乡绅一怒之下状告孙御史受贿、失职等大小十余项罪,孙御史被革职查办,交予锦衣卫北镇抚司彻查……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姜颜正在翰林院整理卷宗。耳畔窗外雨声哗哗,她只是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低声道:“总算来了。”
两年前的旧案,直到今日才被翻出,可想而知,埋下的棋子已经开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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