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月便是祭天大典, 负责祝神礼乐的七十二名太学生已到了最后奏鸣演练的关键时期,谁知偏偏在此时出了点小状况。
负责琴艺的一名女学生夜里睡觉忘了关窗,吹了一夜冷风,第二日便染了风寒, 高烧咳喘不止,吃了多少药也不顶用,近几日已是病得下不了床, 自然没法再参加演练。冯祭酒正头疼,李沉露毛遂自荐,自愿顶替那女学生的位置参与祭天。
眼瞅着祭天大典日日逼近,那女学生又迟迟不见病好, 冯祭酒无奈之下, 只好准了李沉露的请求。
李沉露琴艺虽算不得上乘,却对祭祀曲目十分熟悉,没两天便跟上了众人的节奏, 这才不至于拖累祝神礼乐的进度。
初冬时节, 天已冷得厉害,今日在堂中演练完毕,姜颜搓了搓冻红的手指, 和众学生一同将乐器归位,刚一转身就碰见了李沉露。襄城伯家这位庶女, 逢人总是自带三分甜美的笑意, 眼尾一点朱砂柔中带媚, 抱着原属于别人的古琴盈盈朝姜颜点头。
口蜜腹剑之人, 姜颜懒得理她,径直越过她出门去。
“那胡家小娘子一向是个细心谨慎之人,又怎会在大冬天睡觉忘了关窗?且李沉露与胡家娘子同住一号房,为何胡家娘子冻成了风寒,李沉露却一点事儿也没有?再者,胡家娘子生病的这几日,一直是李沉露帮忙煎熬汤药,她的病非但不好,反而愈发严重,你们不觉得这件事来得太蹊跷了么?”
去会馔堂用晚膳的路上,姜颜与阮玉、魏惊鸿一同穿过长廊,如此说道。
姜颜一向不喜欢在背后议人长短,实在是李沉露那些阴招太令人所不齿。想到此,姜颜又对一旁懵懂的阮玉道,“她今日一来,便能奏出胡家娘子的琴谱,可见是早就做好了取而代之的准备。阿玉,你可要离她远些,当心被她算计了都不知道。”
阮玉忙点头道:“知道啦。”
一旁的魏惊鸿打岔道:“说起这个,去年有些不学无术的太学生私下评选出了三位姿色品性最佳的女学生,你们可知道是哪三人?”
阮玉眼睛一亮,望着姜颜认真道:“一定有阿颜,对么?”
姜颜悄悄翻了个白眼,拉着阮玉的手说:“什么不正经的话题,你理他作甚?一听有‘品性’二字,便知不会有我了。”
“姜姑娘颇有自知之明!”魏惊鸿哈哈大笑,随即又用折扇漫不经心地敲着掌心,道,“他们认为第三美是薛晚晴,第二美是李沉露,追捧薛晚晴是因为她尊贵的身份和后台,而李沉露么……”
说到此,魏惊鸿啧啧两声,嗤笑道,“不得不说这女子心机手段不俗,竟能将纯情少男们骗得团团转,还真以为她是软弱无辜的沧海遗珠呢。”
姜颜不以为然的一笑,冷淡道:“可惜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冯祭酒。今日她一曲便合奏成功,可冯祭酒却并未夸赞她只言片语,想必也是悟出了胡家娘子突然病重的端倪,只是碍于祭祀在即需要人手,不好当众当众拆穿她而已。”
魏惊鸿点头:“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你就放心罢,你与苻离之间的事,祭酒和司业们心中都清楚真相,断不会因为李沉露的挑唆而苛待于你。”
“我明白。”说话间,姜颜已入了会馔堂前院,扭头对魏惊鸿道,“苻离可回应天府了?”
闻言,魏惊鸿恍然似的,一拍脑袋道:“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回了,昨日回的,不过这次祭祀锦衣卫要随行保护天子,苻离也在出行名单内,少说要忙完这次祭祀才有闲暇。你别急,祭祀上兴许能和他碰着面呢。”
姜颜好笑道:“我急什么?每日练习祭乐,累得我两手都快抓不稳筷子了,正好没工夫见他。”
魏惊鸿一噎:“都说小别胜新婚,你这人,怎么不按套路来?”
一旁的阮玉还沉浸在之前的话题中,细声问:“魏公子,你方才说在太学生眼里,容貌品性第三的是薛晚晴,第二的是李沉露,那第一呢?第一是谁?”
魏惊鸿一愣,而后望着阮玉温柔姣好的面容笑道:“这个不重要,阮娘子还是莫要知道的好。”
阮玉眨眨眼,不解道:“为何呀?”
“阿玉,别问了,多半是什么不中听的话。”魏惊鸿不说,姜颜也知道排名第一的是谁。
在那群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眼中,阮玉天生尤物,又性子软糯,一向是他们公然调侃的对象。
姜颜岔开话题,斜着眼看魏惊鸿道:“那在魏公子眼中,谁才是女学中的第一人?”
魏惊鸿桃花眼一弯,望着会馔堂门前站着闲聊的邬眠雪道:“自然是邬小娘子了!”
说罢,他执着扇子笑眯眯向前,追随他的阿雪去也。
十二月初,应天府下了一夜碎雪,凌晨起来,熹微的晨光和屋檐的薄雪交映,满目都是清冷的蓝白二色。
国子学中已是灯火通明。
午时祭祀,卯时学生们便已在积雪未除的前庭集合完毕。因是去祭祀奏乐,参与祝神乐的七十二学生俱是穿着单薄的素色黛襟儒服,以同色长绢带束发,配香囊、玉环、礼结,力求仙姿缥缈之态。服饰虽美,却不耐寒,在雪地里站上两刻钟,姜颜已冻得鼻尖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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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清点完毕后,太学生们便提着灯笼启程前往南郊祭坛,身子一动起来,倒也没先前那么彻骨的寒冷。
路上早有锦衣卫和东厂人员提前开道,姜颜跟在礼乐队伍的最后,呼出一口白气,用眼角的余光打量道旁按刀静立的锦衣卫,没有发现苻离的身影。
一个时辰后到达祭坛,不多时,天子的圣驾和皇后的凤辇相继到达,二十余名身姿挺拔的锦衣卫高手躬身以待,将病体沉疴的天子和皇后请出,送他们登上祭坛。
祭祀的第一步便是迎神奏乐,姜颜与众学生一同匍匐在祭台上,迎接天子和皇后的到来。皇上常年病重,须发花白,身形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等到他在太监和皇后的搀扶下气喘吁吁地迈上祭台高阶,姜颜已冻得身体发僵。
得到恩准后,学生们谢恩起身。姜颜随着学生一同退至一旁,不经意间抬头,不由一怔,视线落在皇后身后按刀站立的少年身上。
今日苻离穿的是一件暗色的曳撒样式锦衣卫武袍,披墨色披风,头戴乌纱圆帽,束紧的腰带勾勒出他腰肢劲瘦。手按佩刀,脚踏皂靴,显得腿长挺拔,看起来英气非凡。
苻离显然也看见了她,神色微动。两人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有了短暂的相接,随即很快调开,投入各自的忙碌中。
鸣号角,擂鼓声,古老的编钟敲响,姜颜静坐于风雪之中,双手按在瑟弦之上,迎神的中和之曲拉开序幕。
随着祭文、行礼、进俎、受胙等繁琐的祭天仪式逐项展开,礼乐儒生们一共需在不同的环节演奏乐曲,共十一个曲目。碎雪虽停,风声犹盛,儒生们耐着饥寒奏乐,素色的广袖儒服和发带与白雪映衬,颇有仙人之姿。
熬到祭天结束,众学生已冻得不知身处何方。姜颜站在人群中,只听见周围一片咯咯咯牙齿打颤的声音,险些笑出鼻涕。
申时三刻,众人归程。
儒生们跟在百官队伍的最后,因无人管束,便也乐得清闲。魏惊鸿‘哈秋哈秋’连打了两个喷嚏,带着明显的鼻音叹道:“祭祀真不是人干的事,下次再也不来了!明日休假,我要和阿雪饮酒赏雪去。”
行人踏得积雪咯吱作响,姜颜搓着手不断哈气,闻言笑道:“你和阿雪,打算何时定事?”
“不知道,再玩两年罢。何况,我还不知道阿雪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呢。”说着,魏惊鸿又叹了声,转而问姜颜,“明日难得有假,可要我帮你约苻离见面?”
姜颜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却忽闻队伍传来一阵骚乱,队伍骤然停下,她一时不察险些撞上前面那人的后背。
姜颜一怔,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只踮起脚尖朝前望去,问:“这是怎么了?”
没人能回答她。不多时,人群中爆出一阵混乱的嘶吼:“有刺客!护驾!护驾!”
霎时,人群中炸开了锅,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瞬间如散沙崩乱。道旁,数十名锦衣卫飞奔而来,竭力维护秩序,吼道:“原地待命!休得乱动!”
话还未说完,只见道旁屋檐上数十箭飞来,将几名锦衣卫射倒在地,鲜血溅在雪地上,触目惊心的红。
繁华安定的应天府何曾见过这般血腥?人群中静默了片刻,接着爆发出一阵更为混乱的喊叫,百官、内侍、宫女全都抱头鼠窜,一时街道混乱拥挤不堪。
姜颜夹在人群中,被推搡来推搡去,只得咬牙伸出一手,竭力拉住前头慌乱的阮玉,喊道:“阿玉!别乱跑!”
说话间她已抓住了阮玉的手臂,正心下一喜,忽闻耳畔传来咻咻破空的风响,下意识转头一看,却见一支羽箭当面飞来,她甚至来不及闪躲!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锦衣卫飞奔而来,拔剑拦腰斩断羽箭。断箭迸裂,擦着姜颜的鬓角飞去,叮当一声落在身后的青石砖上。
姜颜微张着唇,看着苻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和阮玉推到道旁商铺的廊柱后藏好,又解下身上的披风顺势罩在姜颜身上,裹住她冰冷发颤的身体,这才扭头对赶来的魏惊鸿道:“保护好她们。”
来不及多说一个字,他深深望了姜颜一眼,疾步转身,大步跃上马背,朝着骚乱的源头策马奔去。
刺客显然是奔着皇后来的。
有人说,皇后这几年大力排除异己,擅权僭越,又以女学生联姻来巩固权势,已是触动了不少老派权贵的利益,明着暗着,都有不少人希望她死。
这场刺杀一直持续了两刻钟才收尾,好在皇后只是受了惊,本人并无大碍。锦衣卫们很快清理了现场,北镇抚司的蔡抚使策马而来,命儒生们重新归列站好,喝道:“天佑大明!刺客已伏法,诸位不得慌乱,继续前行!”
人群中有人高呼数声‘万岁’。
好在虚惊一场。姜颜刚松了一口气,便听见蔡岐道:“清点伤亡人数,伤者出列!”
一名锦衣卫飞奔前来,抱拳道:“蔡抚使,有名武艺高超的年轻小旗斩杀刺客七人,又替太子殿下挡了一箭。伤势……似乎颇重。”
闻言,姜颜一口凉气憋在胸腔中,只觉浑身血液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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