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战争、战役,首先比拼的是组织能力。
这一场围攻冀县之战的规模,虽然称不上很大,但是参与的陇军兵力也有两三万人之多,那么要想把这场仗打好,第一条需要做到的,就是得先把攻城部队组织好。
具体到组织层面,莘迩和令狐乐昨天已经商定,把攻城的部队总共分作三部。
一部便是莘迩本部,由莘迩指挥;一部是令狐乐和麴爽两部,由令狐乐指挥;剩下一部是曹斐所部和别的一些部队,如也赶来参战的郭道庆部的些许兵马等。
三部军队名义上的总指挥,是官爵最高的令狐乐,莘迩是副将。
城西,由令狐乐及麴爽部负责进攻;城南由莘迩部负责进攻。
曹斐及其余所部的任务则是,负责监视和控制城东的情况,——如前文所述,冀县的守卒现下共分作两个大的部分,一部分在城中守御,另一部分,即姚桃、元光率领的援兵是在城外筑营,这个“城外”,就正是城东。同时,曹斐部还是整个攻城此战的总预备队。
冀县的城北是渭水,这里没有放入攻城的部队。
简言之,等於还是围三缺一的攻城方略。
……
辰时前后,参与攻城的部队列好了阵势。
随着令狐乐和莘迩中军先后传出的军令,城西、城南相继对冀县县城展开了进攻。
因为知道今天是试探性进攻,也知道不可能今天就把冀县城打下来,是以令狐乐高立於城西中军的望楼之上,却没有对城西方面的战况做过多的瞩目,反而频频眺望城南。
披挂铠甲,侍立於侧的陈不才注意到了令狐乐的举止,也把目光投向城南。
不愧是与令狐乐朝夕相处的亲信侍臣,对令狐乐非常了解,看了不多时,陈不才就猜出了令狐乐不断目注城南的原因,说道:“敢问大王,可是在观瞧田勘所部么?”
令狐乐点了点头,说道:“是。”
莘迩今天投入攻打南城的部队,并不仅仅是只有田勘所部,还有李亮、薛猛两部的步卒,也各有部分上阵。三支不同的营头,一字排开,李亮部最东、薛猛部在中,田勘部最西。此时三部兵马的先锋战士,正扛着半截船等物,冒着箭雨,齐头并进,共杀向护城河。
陈不才远观战况,重点观察田勘部,话音透着不解,说道:“田勘及其所部是刚投降的,……算来自田勘兵败,降了征西到今,还不足一个月吧?并且田勘和同蹄梁曾经同在冀县,他两人一起待过挺长时间,算是同僚,却也不知征西为何会放心用他做攻城的首发?难道征西就不怕他反水,临阵反戈一击么?”
过了会儿,令狐乐说道:“孤对此亦是不解。”
扪心自问,如果是换了自己,令狐乐认为他是绝对不会放心派田勘及其所部这样的新降之将、新降之军,首发参与攻打冀县这一仗的。
就像陈不才担忧的,万一田勘及其所部“临阵反戈一击”,可该如何是好?或许不致使本部主力溃败,然而对於士气的损害却是肯定会有的。
但是,出乎了令狐乐、陈不才的意料。
从辰时开始的今日攻城,一直打到快中午,首批参与攻城的士兵,从战场撤下来,做些休整之时,整个期间,田勘及其所部,都没有出现令狐乐、陈不才所担心的反戈一击的现象。
恰恰相反,比之李亮、薛猛所部首批攻城的战士,田勘所部的攻势尽管弱些,可於攻城上的进展上却也没有落后多少,一样也是已经顺利地填平了两段护城河。
一个疑惑不禁浮上了令狐乐的心头。
他惑然不解,想道:“阿瓜是怎么做到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获得了田勘的效忠,就使田勘和他的部曲背弃前主,为他卖命,面对昔日的同僚,也能痛下狠手?”
仍如前文所述,田勘及其所部,之所以会对莘迩“效忠”地如此之快,其中固有莘迩的功劳,比如他们降后,莘迩没有侮辱他们,上到田勘、下到普通一卒,对待他们都相当的仁厚;又比如今日战前,莘迩已经赏赐给他们了不少钱货,且承诺他们,只要立功,还会不吝更重的赏赐,等等,但更主要的缘故,其实还是在於他们这支部队,自贺浑邪败亡之日起,就已成无根之萍,给谁卖命都是相同,所以上到战场,他们才会打得毫无顾忌。
……
头批攻城的将士撤下,换上生力军。
日头升高,到至天中,又渐渐西落。
虽然只是头天的攻城,虽然只是试探性的进攻,可敌我双方打得依旧是十分酣烈。
巨大的投石车,不断往城头投掷石块。借助投石车的掩护,兵士们推着云梯,过了护城河,奔到城下,开始蚁附登城。城头上的拍杆、檑木等物,此起彼落,挥卷成风。
攻城的一方,士兵的种族不同,由唐人组成的主力以外,另有陇地东南八郡的羌人、北山沿线的鲜卑人和卢水两岸诸胡等各部胡卒,还有一些西域兵,及那些新降的羯人。守城的一方,士兵的种族也不同,他们的主力当然是氐人和羌人兵士,此外亦有唐人、鲜卑人、杂胡等诸种唐夷。
不同的语言,呐喊於城头、城下。
发式不同的各族兵士,敌我之间哪怕本是同族的,此时此刻,亦皆如仇雠,俱皆从众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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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如果从远景来看的话,这些不同的地方,语言、发式,或者长相之类,却都是不存在了,能从远处看到的,只有城上守卒俱是白色戎装,恍如城上覆雪;城下攻城的将士则多是红色的戎装,如似烈火烧城,亦有一些玄色甲衣的,——玄色甲衣的,自就是莘迩帐下的主力玄甲军,亦即李亮、薛猛两部的战士。
上边的雪与下边的火之间,是黑黄色的高大城墙。
城墙沉默无语,任鲜血四溅於它的周边。
伴随城南陇军的兵士们渡过护城河,攻城战事慢慢进入激烈化,令狐乐的目光逐渐地不再只落在田勘所部身上,而是更多地被李亮、薛猛所部吸引。
……
攻打略阳的时候,令狐乐也算是身处前线,他本来以为麴爽、曹斐部的精锐已经堪称精卒,可是如今看到薛猛、李亮所部士兵的表现,却才发现,什么才叫精锐!
尽管离城南稍远,并不能看清楚城南战况的全貌,可饶是如此,也已使令狐乐震惊不已。
前前后后,他至少已经看到十余个负了不轻伤势的玄甲将士,不肯退下战场。
哪怕是前一刻才中了敌人箭矢的,或者前一刻才被敌人的拍杆打下云梯的,俱皆不退,依旧奋勇向上,攀附城墙。近千战士,迎对城头如同落雨也似的箭矢,争先恐后。
一个穿着散将甲衣,应当是担负着督战之责的低级军官,令狐乐分明看到,他被城上投掷下来的雉尾炬给烧了个半身着火,但在把火扑打灭掉后,他却丝毫无有撤后的意思,仍然挺立在军旗下头,挥动环首直刀,继续催促兵士们攀爬云梯,进攻城头。
又一个云梯附近的曲军侯,没有能够及时地避开从城上垂下的檑木,左腿被檑木击伤,三四个亲兵簇拥着他,估计是想要把他护送到安全地带,却被他一手推开,然后,此人一手拄矛,瘸腿而立,一手提刀,敲打亲兵们的头盔,奋力地在说些什么——虽是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但令狐乐从其举动,却完全能够猜得出他这时在说的是什么。
种种样样,如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李亮、薛猛所部玄甲将士,那便是势如疯虎。
鼓角之声震动远近;攻城将士的呐喊,掀动城楼的瓦片。箭如飞蝗。伤亡陇卒、或者伤亡守卒的鲜血顺着城墙往下流淌。城脚已形成了一处处的血洼。倒下的尸体、残肢断臂触目可见。
令狐乐喃喃自语,说道:“将士不惜命,竟可至此乎?”
“大王,你说什么?”
令狐乐没有回答陈不才,转回目光,看向城西也正在攻城的虎贲郎,若有所失。
猛攻一日,傍晚时分,鸣金收兵。
……
莘迩循抚过伤卒之后,亲自到令狐乐帐中。
麴爽、曹斐等将亦至。
大家一起总结了下今日攻城的成果,安排明日攻城的事宜。
通过今日白天一整天的试探性进攻,已经发现了几处冀县城防的空虚之处。
明天的攻城,就针对这几处空虚的地方做重点的安排。
当然在做安排的时候,也需要防上一手,毕竟同蹄梁小有智名,这几个薄弱之处,也有可能是他故意露给莘迩、令狐乐看的,明天进攻的时候,有可能他会在那里囤积重兵,给令狐乐、莘迩一个迎头痛击,且不必多说。
只说城中。
一天的鏖战下来,城中的守卒伤亡不小。
州府堂上,灯火通明,同蹄梁和帐下的诸将也在商议次日的守城事宜。
一将说道:“将军,陇贼的攻势太猛了!如果他们一直这么打的话,咱们这城怕是守不了几日了。今天守城,城东营的姚桃部没有出营协助我部守御,……将军,末将以为,明天一定不能再由着姚桃了,务必得催促、命令他率部出营助战!”
之所以在城外置营,为的就是能够使守军形成“掎角之势”,以能更有利的守御城池。但今日守城,姚桃却没有派兵出营相助。他也有理由,借口是城东有曹斐所部在,他如果轻易遣兵出营的话,很可能不但对守城於事无补,反而还会令其本部陷入险境,——众所周知,曹斐部的主力太马营,乃是当今海内数一数二的具装甲骑,如果野战,那姚桃所部自给敌手。
又一将说道:“将军,姚桃部没有出营助战,末将以为,倒是其次。”
同蹄梁说道:“倒是其次?”
这将说道:“正是。将军,末将愚见,比起姚桃部,现下有个更大的隐患,才是急需解决!”
同蹄梁神色微动,说道:“是何隐患?”
堂中没有外人,都是同蹄梁的心腹。
这将也就有话直说,不作遮掩,说道:“将军,即是郭黑!”
“郭黑?”
这将说道:“今日陇贼攻城,田勘所部亦在其中!将军知道,末将守御的城段在城南,田勘所部攻打的城段也正是城南。末将今日白天时,看得清楚,那田勘不仅亲自督战,而且亲手砍杀了几个擅自退后的羯卒!……将军,这田勘显然是死了心要投降陇贼!如此,万一他和郭黑勾结起来,咱们城中一旦出现内乱,那咱们这冀县城,恐怕就要不保!”
同蹄梁说道:“你的意思是说?”
这将说道:“将军,不如……”提起手来,向下狠狠一劈。
同蹄梁神色闪烁,尚未开口,边上又一人说道:“将军,万万不可!”
同蹄梁问道:“为何?”
谏言不可此将说道:“上次将军设宴相请郭黑,郭黑托病不来,这说明什么?说明郭黑已经不自安,对将军起了疑心,以此推断,现下他的营中,定是极有戒备。而他营中既有戒备,杀他就不会容易。一个弄不好,便可能会出现郭黑没杀掉,反而激起内乱的结局。值此强敌围攻之际,城中若是内乱?……将军,不用末将说,将军也一定知道这会有多么的危险!”
建议杀郭黑的那将怒道:“我且问你,若不先下手为强,郭黑果然内应,如何是好?”
此将自有主意,向同蹄梁说道:“将军,末将有一策,可为将军解此忧!”
“何策?”
此将说道:“将军何不把郭黑所部打散,将之分别编入四面城墙?这样一来,一则,每面城墙上其部兵马的数量都不会很多;二来,群蛇无首,岂不也就没有内乱之虞了?”
这倒是一条可行之策。
同蹄梁想了一想,便就采纳,说道:“好!我现在就下令给郭黑!”
军令传到郭黑营中。
郭黑观之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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