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司夜染将那香一上鼻子,心下便已经明白了。
只是权衡之间,不忍将吉祥曾经做下的错事再供述出来。
毕竟她此时已经有了孩子,她身子里的蛊虫也已经不在了。
可是贵妃却不容司夜染隐瞒,司夜染便也只好缓缓答道:“不瞒娘娘,虽说这香本身并无毒性,且是女子所用的良方——只是,这香也恰好是大藤峡女子所培育的一种用以牵制情郎的蛊虫所用。”
“果然!”贵妃欢喜得一拍腿:“本宫就知道大藤峡必定有此巫蛊的伎俩。小六啊你快说,那蛊虫叫什么,又是做什么用的?”
司夜染深深垂下头去:“此蛊名为‘迷情蛊’,乃是大藤峡女子用以令心仪男子动情的虫儿。”
贵妃便眯起眼来:“如此说来,若是男子对那下蛊的女子本不动情,可是因为这香的缘故,却能叫那男子动情,是不是?”
“正是。”司夜染垂下头去。
“本宫明白了,明白了。”贵妃忍不住冷笑:“吉祥那个j婢,为了达到帮僖嫔争宠的目的,竟然胆大包天地给皇上下了蛊!且以此香为饵,频频勾皇上临幸僖嫔。”
“这首先是给皇上下蛊的大罪,其次又是欺君之罪。无论是哪个,都应该叫她祸灭九族!”
这样狠心的女人,这样拿皇上的龙体不做半点考量的女人,即便她生下儿子又怎么样,她如何能叫这样的女人得逞所愿,如何能叫这样的女人生下的儿子被立为太子,将来继承大统?!!
就算她万贞儿这辈子没福分为皇上诞下储君,那她也要护住皇上这多年辛辛苦苦维系着的皇位!
心下便不由得更是认同了僖嫔的提议。
她宁肯让僖嫔生下皇上的龙子,也绝不会给吉祥母子以任何的机会!
贵妃送走了司夜染,回望屏风后面:“方才小六的话,你可都听清楚了?”
屏风后面人影一晃,颤颤巍巍走出一位老太监来。不是旁人,正是老张敏。
张敏面上也是一片惨白。
就算知道吉祥这丫头生于山野,有些心狠手辣,但是如何敢想到她还曾经给皇上下过蛊,且曾以香料叫皇上丧失过冷静!
这该是被活剐了的罪行!
只是……吉祥现在好歹有了皇子啊。就算不为了吉祥考虑,也得为小皇子考虑,也得为大明的国祚考虑啊。
贵妃瞧出张敏面上的犹豫。
当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刚刚两岁,太子身边只有贵妃和张敏两人。三个人相依为命地过来,贵妃在对皇上的性子了若指掌的同时,对老张敏也同样能毫不费力地读懂他的神色。
贵妃便是一声冷哼:“张敏,别告诉本宫,你心软了!当初是谁跟本宫一起向天发下的毒誓,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敢于加害皇上的人的?”
张敏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奴侪不敢忘。只是贵妃娘娘容禀,吉祥姑娘她现在毕竟已经有了小皇子了!”
“那便更麻烦!”贵妃森然呵斥:“你在皇上身边儿这么久,竟然完全没想到僖嫔和吉祥用蛊毒来加害皇上,张敏啊张敏,本宫可以不治你的罪,可是你想想当年的誓言,你觉得你的良心能平安么?”
贵妃的指斥,让老张敏黯然泪下:“奴侪自知有罪,罪不容赦。”
贵妃目光清冷下来:“便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吉祥的孩子不能留。这件事,自然你亲自去办,才最妥帖,就连皇上那边也不会起了疑心。”
张敏重重一震,满脸满眼的绝望:“娘娘终究还是动了要害小皇子的心了么?”
张敏重重叩头:“娘娘的心情,老奴也理解。只是娘娘当真不能再拦着皇上有皇子了呀。娘娘难道忘了简王之乱?老奴说句不当讲的,太后的年岁比娘娘您还年轻着一岁,您虽然无法再为皇上诞育皇子,可是太后却不止咱们皇上一个儿子啊!”
“若皇上再无储君,太后想扶简王登位的心便永远都不会死。到时候难道娘娘真的能眼睁睁看着皇上被自家的母亲和亲兄弟赶下龙座……就仿佛当年的景泰帝废了咱们英宗先帝一样啊!”
“娘娘怎会忘了,当年的这件事正是咱们皇上多年来最大的梦魇啊!”
“本宫自然明白!所以太后那老妪,还有她那个儿子简王,想要谋夺皇上皇位的话,本宫第一个跟他们没完!”
“皇上是天下人君,不能那太后和他亲弟弟怎么样,可是本宫却不一样!本宫反正已经背了这天下这么多年的骂名,本宫便也不在乎再多一桩。倘若他们再有半点异动,本宫不惜自己这条命,一定亲自去要了太后那老妪的性命,然后亲手摘下简王的脑袋来!”
张敏心下也是一震。
这样的话,普天之下也许只有贵妃敢说;也同样普天之下,也只有贵妃能为了护着皇上而做得出来。所以这多年贵妃在皇上心中无人可以替代,纵然如今年过五旬已无华光,皇上依旧专情若此。
叫老张敏自己也十分惭愧。
他枉陪在皇上身边这些年,也枉曾经发过毒誓保护皇上,这些年他却办的最多的还只是伺候皇上饮食起居,倒没能替皇上除去过什么心腹大患。
贵妃缓了口气:“可是你方才说的话,也没错。本宫终究是年岁大了,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为皇上生下一男半女。为了皇上的江山,皇上是必须得有个储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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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理本宫岂能不明白?也正因此,本宫才明明知道皇上与吉祥的首尾,却隐忍不发,只悄然叫人锁了自己的宫门,放开所有的事。”
贵妃深深叹息。叹息声里,她面上的皱纹便又深了几分。
“本宫已经年过五旬,一日一日的都明白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本宫现下容得下六宫里任何一个人给皇上诞育皇子——除了吉祥。”
“只因为吉祥本身就是大藤峡余孽,与皇上有不共戴天之仇,她迟早会为害皇上,为害朝廷;况且她是真的给皇上下过蛊的啊!”
“张敏啊,她能下蛊叫僖嫔独得皇宠,那你难道不曾想过,凭她一个小小的内书库女史是如何也能得到皇宠的么?那难道不又是迷情蛊的功效?“
“也就是说,皇上对她根本就没有情意,是她借了蛊虫蒙骗了圣听啊!这样想来,难道你不觉得她的用心便更是可怕?”
如此说来,张敏额角也渐渐见了汗。
贵妃缓缓抬眸:“本宫的时日不多了,还能有几天如同从前那样,执刀守卫在皇上帐外,守护得皇上一枕安眠?你知道不知道本宫有多怕,一旦本宫去了,皇上身边再没几个舍命护卫的人,他该怎么办啊?”
“所以本宫,便更不能叫吉祥那样居心叵测的j婢得了机会到了皇上身边去,更不能叫她得逞,不能叫她的儿子成为储君。”
“张敏啊,本宫明白,你是以为本宫又犯了当年年轻时候的小性儿,便如同对悼恭太子一样……可是你现在难道还不明白,本宫这样做已经不是为了自己了么?”
张敏也是悄然泪下。
贵妃说的也是他的心里话。他自己跟贵妃一样,都是时日无多了,一想到将来有一天皇上身边再也没有了他和贵妃的护持,那个孩子,是不是还会如同当年一样,明明贵为储君,却只能孤单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不敢点灯,也不敢出声地,肚子一人落泪?
张敏叩首:“娘娘的心,老奴明白了。可是娘娘可否容老奴一个不情之请、毕竟皇上目下只有吉祥的孩子一个皇子,这便是一脉单传,万万不能动。请娘娘再忍耐一时,只要将来后宫再传喜讯,只要皇上再有其他的皇子,那老奴舍得自己这一身剐,也要帮皇上和娘娘亲手除去吉祥的那个孩子……娘娘可否允了老奴的这颗心?”
贵妃一听,便也只能缓缓点头:“是啊,是啊……就算再忍不得,也要忍下眼前这一时;就算有再多的打算,也只能等后宫里再传喜讯为好。也罢,便这样定了吧。从明日开始,本宫亲自掌管女官局彤史之职,每天本宫都会亲自写了绿头牌子,由你去端给皇上,叫皇上选人侍寝。”
张敏心下便又是一颤。
女官局原本自然是备着嫔妃们的绿头牌的,可是根本就没真正用上过。自打皇上登基,那套牌子就搁进柜子里落尘土了。只因,皇上专宠贵妃一人,旁人谁的牌子都不翻。
时隔多年,那套牌子早就旧了,蛀了,难为贵妃还要亲笔重新写一套,皇上见是贵妃的笔迹,便也自然会明白贵妃的心意,便也会同意召幸其他嫔妃了吧。
老张敏忍不住高兴:如此说来,一向清清冷冷的乾清宫,终于能热闹起来了;而随之这空空荡荡的皇宫,也快要被小孩子们的身影填满,从而热闹起来了吧?
而宫城南边那些空了许多年的皇子住所,也终于要迎来真正的住客了吧?
可是当这一切都热闹起来之后,贵妃自己怕会更加孤单凄凉。她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明国祚,心甘情愿将自己独占的一切,全都拱手交出来了呀。
张敏便向贵妃重重叩首:“老奴便替皇上,替大明江山,叩谢娘娘了。”
贵妃疲惫地挥手:“去吧。本宫累了,真是好累啊……”
这些年,她得到了太多,甚至敢说是从古至今帝妃中的第一人;可是这么多年,她却也有太多无法得到的——比如给他生一个他们两个孩子,比如能与他生死相随。
她这些年也得到了无数的赞颂,每逢年节或者生辰,大臣们写满歌功颂德之辞的奏疏便是雪片一般的而来,各地官员也给她见了不少生祠……可是这些年来,她却也可能是整个大明朝背负天下骂名最多的人,只因为她是个女人,她是个比皇上大十七岁的女人,她爱着皇上,便被认定是妖妇、是祸水。
这般想来,便觉得好累。身子累,心更累。
倒不如她跟皇上只生在平民百姓家,他不是九五之尊,她也不是帝妃,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户,只求晨昏相伴,生死与共。
只可惜,这命运啊,从来都由不得她自己来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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