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国使团大乱。
原本的安排是:菊池一山留守杭州,坐镇天龙寺船,处理杭州的未尽事务;松浦晴枝陪同正使百丈禅师北上赴京。
此时松浦晴枝半途而死,百丈禅师虽是幕府将军大人的恩师,却无法节制松浦家的臣下;一个出家人,总无法在此紧要关头再拿主意。
于是百丈禅师做主,先向大明朝廷上奏疏请辞,不再北行;使团南撤,待回到天龙寺船上,再做计议。
此行,原本使团真正的决策者是菊池一山,他凭借自己的年纪和阅历,甚至能超越在松浦晴枝之上——可是眼下,他的女儿却是杀害少爷的凶手,使团上下如何还能听命于他?
早有忠诚于松浦家的武士,暗中将菊池一山看押起来,只待回到倭国去,交给大名治罪。
当消息传来,菊池一山听见,便知道自己一切都完了。对使团上下事物,更是再无半点兴趣,只惦记着煮雪,想方设法求人想见煮雪一面罢了。
看守他的武士却森若阎罗:“想见你女儿?家老,别急,您早晚都能见到——黄泉路上,你们父女必定为伴!”
此时情势,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司夜染便道:“山猫,立即设法通知你家木嵘大王!”
山猫这才想起来:“昨夜到此时,在下没看见我家大王啊。他去哪儿了?”
司夜染转眸望北王:“他去龙宫了。”
山猫和北王都急了:“此时情势,他去龙宫作甚!那怕是凶多吉少!”
司夜染缓缓抬眸:“就因那边情势凶多吉少,所以他们才更要去。”
山猫急得直蹦:“那又如何将松浦少爷的事通知给我家大王?看来我山猫只得冒险再回龙宫一趟。妈蛋,想来希望那老小子也不会猜到是我接应了北王逃出……”
他脱口而出,说完就傻了,惊愣愣望向北王,一副遭了雷劈的模样。
继而回手就给自己两个大嘴巴:“我他妈刚是顺嘴胡说八道什么呢?”说着转身冲周生作揖打拱:“公子,别听我瞎说。”
司夜染懒得理他,坐下,只将自己的袖口摆了摆。
北王怅然一叹:“山猫兄弟,不必如此了。这位——已然猜到我的身份了。”
“啥?”山猫登时傻了,目瞪口呆地盯着周生。
周生摇头:“忘了在杭州府大牢,我告诉过你我擅算紫微斗数,能掐会算?”
山猫此时只得宁可信其有,便苦着脸道:“我的活神仙,现下倒是拿捏个法子,怎么通知我家木嵘大王啊?”
司夜染眯起眼来:“倭国乃是岛国,倭国沿海百姓多以捕鱼为生……”
“没错。”山猫赶紧点头。
“既然渔猎为生,怕是不止用渔网鱼叉,应该也养鱼鹰。”司夜染抬头望来。
山猫想了想,便又一点头:“正是。那些鱼鹰极通灵性。”
司夜染便轻轻一拍掌:“去找鱼鹰,给你家大王送信!”
北王闻言眼睛便是一亮:“公子好主意!在下方才还担心尊驾是想派人去,或者利用信鸽。这是东海上,风云善变,风大浪急,鸽子太小,翅膀拼不过海风去。若换成就生活在这海上的鱼鹰,自然是最好的法子!”
山猫却扁嘴:“找只会送信的鱼鹰不难,倭国渔民本也有被困在海心时用过这法子的……只是却要有人懂得召唤鱼鹰。否则就算鱼鹰飞到了,它也不知该把信儿送给谁。一旦送错了,咱们非但前功尽弃器,反倒可能拖累了木嵘大王!”
面对山猫的如此激动,司夜染倒只是淡淡的:“放心去办。你家木嵘大王,自然懂得召唤鱼鹰的法子。”
山猫还不信:“那怎么会呢?”
司夜染也不解释,只抬眸望向北王。北王先时也不解,被司夜染这般看似平静却实则考验的目光一刺,凛凛打了个寒噤,脑子便猛地清醒。他一笑释然,伸手一拍山猫的肩头:“兄弟放心去吧,木嵘兄弟定能懂得!”
北王都如此说了,山猫只好一跺脚出去了。
司夜染的目光依旧清清淡淡落在北王面上。北王不敢怠慢,急忙抱拳:“木嵘兄弟虽然对出身颇多隐晦,可是他却无法尽数改了乡音,尤其谁喝醉了的时候。在下与木嵘兄弟曾一见如故,还是在下将木嵘兄弟引入本帮——于是在下听见过他的乡音,辨别的出他是来自辽东。”
“辽东山海关内外,本是我大明百姓与女真人杂居而处。女真人便是最擅猎鹰、驯鹰的。木嵘兄弟的性子豪爽,必定也跟女真人有所交往,于是极有可能是懂得召唤鱼鹰的……不知在下猜的对不对?”
司夜染这才轻轻舒了口气:“女真人驯的鹰名为‘海东青’,顾名思义那鹰便是来自海上,与倭国人所用鱼鹰系出同源。虽然是女真与倭国的不同,驯鹰的口令本就异曲同工。”
北王深深拜服。
目送鱼鹰振翅飞上天际,毫不犹疑,坚决朝东方飞去。山猫快慰之余,又是茫然,只盯着司夜染:“那么接下来呢,咱们就这么等着?是不是该设法也到龙宫去?”
北王也有些按捺不住:“木嵘与在下私交莫逆,此番涉险,怕也是为了在下去的。都怪在下多耽搁了半个晚上,若是能早来一步,得与木嵘兄弟会和,他便不会这般去冒险了。”
司夜染却只转眸淡淡望了他一眼:“你想多了。木嵘是想救你,可是东海帮上下并非只有你一人。你是该救,那依旧留在龙宫的千千万万人更该救。他们不是单为了你而去涉险,是为了更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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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王面上狠狠一红,心悦而拜:“是在下狭隘了,多谢尊驾。”
司夜染再缓缓瞭一眼山猫:“到时候会派你去,却不是眼下。否则就算你去了,也只是坏事的。”
山猫登时回想起自己方才将北王身份脱口而出的傻样儿,窘得一脸通红:“可是难道就让我们大王这么孤身独闯龙潭了么?”
司夜染便又凉凉盯他一眼:“谁说他自己去了?还有我家娘子!你这什么脑子,方才自己说过的话,这样快就忘了?!”
司夜染说完便转身出门。
山猫惊得半天都没敢喘气儿,更没敢说话,看得他背影远去,才跟北王低声嘀咕:“我地个乖乖……王家,话说这位周公子究竟什么来头啊?不就是周灵安的外生子么,怎么这么大气派!瞧瞧您现在非但都听命于他,就连小的我——刚才好几回吓得膝盖一软,好悬没跪他眼前儿。”
北王听了也只能微微叹息:“总之,咱们现下听命于他才是。”
山猫是他的手下,却不是建文的旧人,是后来才入伙的普通渔民。于是对他猜测的周生的身份,他不敢有半点泄露。
他惟愿,若这个周生真的是那个人……真的是那个人,在东海帮飘零海上数十年后,终于前来寻回他们,那就,真的,太好了。
从此他们不用再当“孤儿”,不必再被混同为倭寇,不必再扮作倭国人的装束,不必再寄身松浦大名檐下,不必再朝暮忧思,不必再——与故国故土,骨肉分离。
司夜染匆匆而出,目光约略一扫,便身形飘忽,向站在角落处一个武士而去。
片刻再出现,已穿上了那武士的衣装。压下帽檐,身形夹在慌乱成一团的人群里疾行,直奔大名府邸。
出此大事,大名府邸尽数乱了,盘查便松。他寻机飘身而起,落于瓦檐。趁人不察,悄然掀去几排瓦片,潜身而入,藏在瓦片与房梁中间的空隙处,透过天棚,望向屋内的一群人。
经过数个时辰的救治,松浦知田终于悠悠醒转,醒来便是急痛攻心,放声大哭。
“晴枝儿,我的晴枝儿。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你叫为父如何忍心;你叫我们松浦家,如何再寻一个你一般的继承人!”
知田这一哭,一众女眷便更哭成一团。
知田哀哀道:“都怪为父心软,使团出发前怎么就答应了你随着同行?为父明明知道,你说什么要去历练,实则就是为了菊池家的那个丫头去的。你只是为了去找回她,你一心一意想的都是她!你便抛下了松浦家业,抛下了已经指婚给你的内亲王殿下,和将军家的小姐,这么头也不回地去了……”
“我的傻孩子,你可曾想到,你一心一意去寻的那个人,却——那般残忍地,杀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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