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东海帮注定不可能平静。
大明和松浦知田,两方同时派来使节,东海帮究竟该倒向哪一方?
若答应了松浦知田,合兵一处攻打大明……只是自己的良心无法接受,更无法去面见列祖列宗;可是倘若接受大明招安,那松浦知田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南王和西王连夜讨论,渐渐也起了争执。
西王一向听南王的,可是今晚却忍不住冷笑:“哥哥,从你忽然给我讲故事开始,我就应该知道,你怕是中了那小钦差的毒了!你是想接受大明朝廷招安,你是想返回大明,你直说好了!”
南王目色阴沉:“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西王崩溃大笑:“哥哥你心里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否则你现下何必如此犹豫?——没错,咱们原本就是大明子民,在大明和倭国之间,咱们必然心向大明,可是咱们却不是现在这个皇上的臣子啊!倘若咱们回去,还不用上岸,便得被朝廷鹰犬血洗于海岸之上!”
“这么多年了,大明朝廷闭关锁国,防备的还不就是咱们!只要咱们呆在海上,受着倭国大名的保护,那大明朝廷就拿咱们没办法!”
“可是倘若咱们自己送上门去,回到大明国境,你以为大明朝廷会放过咱们吗?到时候咱们的妻儿家人,就又得如靖难之役时一样,全都被残忍屠戮!哥哥,咱们若接受招安,那便是回去送死啊,我的哥哥!”
南王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便紧闭双眼。
“可是倘若彻底背弃大明,彻底投入松浦知田麾下,首当其冲,咱们就得与他们合兵攻打大明!兄弟,若此事一开,咱们便将永生永世都被钉在耻辱柱上,再不得超生了啊。”
西王倒是狠狠冷哼:“哥哥何必这样为难?大明虽然是大明,却不是咱们东海帮奉保的那个大明!反正东海帮从前也想过打回去,此番就算与松浦知田合兵一处,又有何不可!”
“倘若哥哥死活绕不开这个死结去,兄弟我也并非没有办法!”希望凑近南王,压低声音:“大不了待得用兵事成,兄弟我倒戈挥刀斩向松浦手下就是。到时候咱们占据大明江南天地,总比苦守这小小孤岛来得痛快!”
南王却还是犹豫:“依咱们目下的兵力,想要跟大明军队抗衡,依旧还是以卵击石。”
南王沉默下去,良久才道:“其实,未尝没有第三条路。兄弟,难道你忘了你我曾经说过的?”
西王便一眯眼:“哥哥是说,干脆参与倭国战国之乱,咱们趁机扫荡各地大名,趁机占而为王?”
倭国使团放弃北上,自请退去的消息传到京师,林展培、秦直碧等一众士子登时一片欢呼!
冷静下来林展培却握着秦直碧的手道:“白圭,我等没有资格这般欢呼。此事根本就不是我等的功劳。若不是使团内讧,咱们的上书根本被礼部尚书邹凯弃若敝屣!礼部乃是科举主管司部,竟由这样的人为首,我等如何还敢参加考试?”
秦直碧早已平静下来,只静静望林展培的眼睛:“林兄说,咱们该如何做?”
林展培道:“既然咱们已经闹起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向朝廷再上奏疏,联名弹劾邹凯!”
小窈在旁听见便急了,上前分开二人:“林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家公子是来应考的,是来中状元的。已经闹到如此,若是针对倭国使团倒还罢了,此时怎敢针对司部大员!”
秦直碧却只淡淡道:“你别插嘴。”
小窈知道自己目下书童的身份,却也不肯退让,“公子,别做傻事!”
秦直碧抬眼冲陈桐倚道:“这书童是你雇的,你带她出去。”
陈桐倚瞪了瞪眼睛,无言以对。从青州出来,小窈扮成书童跟着,秦直碧其实是被蒙在鼓里——是陈桐倚帮小窈遮掩的,说是从半路雇的书童。陈桐倚只好拖住小窈手臂,连哄带劝将小窈带了出去。
秦直碧这才宁静抬眸:“林兄,明人不说暗话,小弟只跟林兄问一个人:林兄可识得灵济宫兰公子?”
林展培一怔,颇为沉吟,良久才道:“认得。”
秦直碧便一改面上肃然,垂首羞涩一笑:“若是她的缘故,那小弟便都听从林兄安排就是。”
秦直碧不知道的是,待得办完了事,林展培从他房中出去,却立在廊檐下,蹙眉半晌。
林展培也在细细思量,他跟兰公子,究竟算不算旧相识呢?
目下情势容不得林展培多想,他借兰公子的名义说服了秦白圭,接下来他还得继续利用兰公子的名头,去见另外一个人。
士子联名上书,走正常司部的途径已经注定走不通。依此时朝廷办事的规矩,只得再直接去打内阁的主意。于是林展培带着秦直碧亲笔起草的奏疏,前来拜会贾鲁。
一听是兰公子故人前来拜访,贾鲁一跃而起,说快请进。进屋见是个士子,听林展培将事情首尾说完,贾鲁坐下来细细思量。
这些日子兰芽不在京师,紫府和灵济宫联手查周灵安的案子又不让他顺天府插手,他已经闲得快要长毛了。这些日子京师好不容易由这些士子们闹出些动静,他以为终于有的玩儿了,可结果被邹凯不咸不淡就给压下去了。
今儿这事儿竟然直接找到他门上来,而且还是受兰公子所托——他便忍不住心有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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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为难在,他得回去求万安那老东西。
他没管那老东西叫过爹,也从未求过那老东西什么事儿。今儿若为这么一件事开了口,究竟值得还是不值得?
他便问:“我只是没明白,兰公子既然不在京师,缘何会叫你来找本官?她素来是周全的人,如何不明白此事就算办得好,也是一场麻烦。”
林展培不急不忙:“大人说得对。此事兴许有百害而无一利……”
贾鲁摇摇头:“也不见得。至少还是有一利的。”他便指了指手中的奏疏:“这文章写得可真好,这人当真是有才。”抬眼朝林展培望来:“你写的?”
林展培起身施礼:“自然不是草民。大人既看出这文章好,又如何看不懂兰公子的心?”
贾鲁便一怔,缓缓点头:“我知道了。这倒的确像是她一向做事的法子。好,这奏疏留下,我设法就是。”
倭国使团撤回天龙寺船,煮雪也被押回其上。
因担心天气炎热,松浦晴枝的尸首不好保存,于是不敢多做耽搁,只停顿一夜,次日天亮便将起锚回国。
赵玄将此消息禀报给息风。
息风只淡淡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可是赵玄却立在原地不肯离去。希望抬眸看他:“还有事?”
赵玄便豁出去:“不是属下有事,而是属下担心将军有事!”
“你胡说什么?”息风拿出将军威严,厉声道:“还不下去!”
赵玄脖筋直蹦:“属下跟随将军多年,多少也能看懂将军面上神色!将军今晚必定有事,就不必瞒着属下了!不管何事,将军只管吩咐属下去做就是!”
息风大怒,再厉声断喝:“退下!”
赵玄反正豁出去了,便也跟息风对着喊:“将军杀了属下吧!只是,属下必须得将话说完——自从那晚,就是倭国使团北上之前那晚,属下向将军禀报,说在岸上看见了仿佛是煮雪姑娘,将军易装跟去,待得再回来,却仿佛,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而今天将军的不对劲,也正是因倭国使团撤回天龙寺船而起——属下便忍不住猜,将军是否想要去救出煮雪姑娘?”
息风狠狠盯着赵玄,喉头蓦然一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松浦晴枝的死讯早就传来,听见煮雪被活捉,他的一颗心便仿佛被活活剜了出来。
那夜山间的种种,彼时煮雪孤单离去的背景——这些天来都一直在折磨着他,叫他无法思考,无法入睡。
从前倒也不觉得,只当煮雪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他对她的情分也只如对藏花一般无二。可是那晚过后,他才惊觉,一切忽然之间早已变了模样。
这些日子来他都拼命忍住了,没有于当晚便执刀北上,于途中救出煮雪——可是今晚,她就近在咫尺,就在所隔不远的天龙寺船上……倭国人都是心狠手辣,报复心极强,煮雪落在他们手上必定受尽百般痛楚——这叫他如何能再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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