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太约莫四十岁出头,穿着件宝蓝色的杭绸褙子,发髻左边插了支嵌蜜蜡石的赤金簪子,右侧则戴了朵大红绢花,脸颊微胖,但保养得很好,一丝皱纹都没有,看上去很富态。
新月伶俐地端来点心,又沏了茶。
宋青葙请唐太太喝茶。
唐太太端起茶盅抿了口,赞道:“茶香清高,轻而不浮,是用玉泉山的水泡的君山银针?”听起来似乎对茶很有讲究。
“茶是君山银针,水我就不知道了,都是下人们弄的。”宋青葙没有接着谈论茶的意思,笑着问,“唐太太看着很眼生,以前似乎没有见过。”
唐太太放下茶盅,笑道:“的确没见过,我冒昧前来是想打听点事儿,听说秦家二爷跟三爷都没成亲,不知说了人家没有?”
“还没有,”宋青葙心知肚明,想把她的话堵了,“倒是有几家来说亲的,我们也看中了几家,正在访听……这事我说了也不算,上头还有老夫人跟侯爷,还得他们点头才行。”
唐太太了然地点头,笑道:“既然还没说定,我倒是有个人选……”
宋青葙笑着打断她的话,“是说给二爷还是三爷?”
唐太太梗一下,“是三爷。”
宋青葙就道:“要是三爷就算了,我们家的规矩是从长到幼按着顺序来,二爷的亲事还没定,三爷哪能越过兄长去?”
唐太太面上有点尴尬,赔笑道:“也不是现在就成亲,要是两下合得来,先定下来也行。”
宋青葙笑着解释,“倒不是拂唐太太的面子,不瞒唐太太,我家二爷最近犯小人,请人看了八字,说是过了生辰才能平安,犯小人这阵子不能说亲,说了也不长久,所以先头提的几家一直没应。二爷九月的生辰,过完生日就快过年了,明年是本命年,犯太岁。要真能定下来就得后年,二爷的事完了才能轮到三爷,从说亲到定亲到成亲,至少一年多。唐太太提得人家不知能不能等?”
乔静已经十五,眼瞅着十六了,要是十七岁成亲还说得过去,可这一等就要等到十九岁,还不一定能成……
唐太太寻思片刻,笑道:“我也是受人之托,倒不能胡乱应了,等回头有了准信再来回夫人。”
宋青葙并不挽留,端茶送客。
新月收拾了唐太太用过的茶盏,不解地问:“夫人为什么不听听她提的是哪户人家?没准能成呢,实在不成,找个别的理由推了就是,这样岂不是更容易得罪人?”
宋青葙拎起茶壶往茶盅里续满茶,捧在手里,吹开上面漂浮的细叶,慢慢道:“本来就不打算应这门亲,不知道比知道好,早推比晚推好。再说得罪人,只要不应亲肯定就是得罪,该得罪就得罪,咱们清平侯府又不是软柿子。”
乔尚书管着工部,唐太太的男人在工部当差,肯定是受乔大太太的委托给乔静说亲。还用得着说出来?
宋青葙喝了口茶,问道:“这水真是玉泉山上的水?”
新月笑道:“是,我听秀橘姐姐说是林管家特意吩咐的,每天清早让人去玉泉山灌两桶水专用来泡茶,夫人喝茶不多,两桶水尽够。”
又是千玉!
宋青葙心里一动,对新月道:“往后给林管家泡茶,也用这水吧。”
新月清脆地答应。
唐太太离开清平侯府转身就去了乔府,跟乔大太太回话,“……说要先定下二爷的亲事才能考虑三爷,先先后后怕要等三年,岂不把三姑娘耽误了?”
幼弟不能先于长兄成亲是一定的,可定亲却无所谓。
乔大太太犹豫片刻,问:“秦夫人是在你提了之后说的这话,还是之前?”
唐夫人道:“我还没来得及提,她就问起是跟二爷说亲还是三爷,就说了先头那些话。”
乔大太太略微释然,至少人家不是直接拒绝乔家或是乔静,便叹口气道:“那就算了,静儿的年纪,着实等不起。先前我看秦家的两位爷也是老大不小了,想必心里着急想快点定下来,又觉得秦家人口简单,过日子能容易点,没想到竟是没缘分。”
唐夫人安慰道:“也是,秦家地方很大,足足占了大半条胡同,里面收拾得也齐整……爷们儿稍晚两年定亲不算什么,咱们女人可等不起……”
两人长吁短叹一会,也就散了。
过了好几天,乔静才旁敲侧击地打听到秦家三爷近期没有定亲的打算,心凉了半截。
又想到秦钰说到的二哥,乔静实在对满身金线,满脑子金子的秦二不感兴趣,也就死了心,仍是跟在乔大太太身后四处参加宴请花会。
乔五娘先前就极少交际,如今心里已装了秦三,更是不爱出去,倒是花了极大的心思在绣花裁衣上,也帮乔二太太管些家里琐事。
绣花时就想秦钧穿得那件长衫甚是简单,只袍边缀了些水草纹,不知是家里做的还是外头买的。又想他的身量,该用多大尺寸的布,多少宽的幅面。
管家时就想,以后成亲,他在外面辛苦操劳,她就应当把家里管得井井有条,不让他费心。
日子清苦点,她不怕,只要他对她好。
他会对她好吗?
乔五娘看看床头挂着的花灯,眼前又出现那双黑亮的含着笑意的眼眸。
乔五娘羞红着脸扑倒在床上,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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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真想再见他一面,哪怕,哪怕就一眼……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月底,宋青葙一大早又去了西跨院。
白香一如既往地搓药丸子,宋青葙四下打量番,见跟往常毫无异样,便问:“娘要带的东西整理好了没有,我帮娘收拾?”
白香笑着抬头,“就带两件换洗衣服,其余什么都不带,用不着收拾。”
宋青葙就取出两张银票,“娘路上住店打尖用。”
白香道:“盘缠我有,庞管家每年送五百两银子过来,我跟西兰东桂总共才三人,连一百两都花不到,这二十多年也攒了些。再说,越往西南走越荒凉,找个钱庄也不容易。”
宋青葙很坚持,“万一用得上,而且见了外祖父外祖母,也可以拿出来显摆显摆儿子跟媳妇的孝心。”
白香忍不住就笑,“你真会说话。”
宋青葙趁机又道:“回头我跟娘烙几张饼吧,我们山东人常吃的大饼,干透了能搁一个月都不长毛。娘着急赶路的时候,可以咬几口垫垫。”
白香点了点头。
二月二一早,宋青葙告诉秦镇,“娘今儿要出城,咱们陪娘一起去吧。”
“今天?”秦镇很是惊讶,“娘要去哪里?”
宋青葙也不说破,只道:“不一定非得去哪里,外头柳梢儿都泛绿了,猫了一冬天,我也想出去走走透透气。世子爷找匹脚程好的马,没准娘也想骑骑。”
秦镇沉默会,“嗯”了声,出去找人备马备车。
宋青葙去西跨院接了白香过来。
白香的东西果然很简单,包裹里松松垮垮的,除了一柄短剑,几件衣物,再无其他。
宋青葙取过只酒囊,“让世子爷寻来的,装了点青梅酒,娘口渴或是倦了的时候喝一口。”与烙好的大饼一并包进蓝布包裹里。
白香看着她忙碌,什么也没说。
少顷,常贵赶车停在望海堂门口,“世子爷刚换了副新辔头正在试,过会直接到门口。”
宋青葙点点头,低声嘱咐了几句,回身正要扶白香上车。
白香一个箭步跨了上去,顺手将宋青葙拽了上去,身手甚是伶俐。
常贵惊得目瞪口呆。
在门口等了半刻钟,秦镇牵着两匹高大健壮的伊犁马出来,其中一匹上面的鞍鞯辔头都是新的。
白香侧头看了看宋青葙。
宋青葙忙撇清自己,“我没告诉世子爷,就说出城走走。”
白香就笑,“看来镇儿聪明了。”声音里有几许宽慰,几许遗憾。
宋青葙联想到秦镇早起时的神情,低声道:“母子连心,娘,世子爷定是猜出来了。昨天,还是他说到娘那边吃饭,世子爷心里明白着,只是我不说,他也不问。”
白香一下子就红了眼圈,她急忙掩饰般揉了揉眼,可泪水已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出了城,常贵驾车就西南走,一直跑了将近两个时辰,快到保定府地界,马车才渐渐慢下来。
白香便要下车,“到这里就行了,你们回吧。”
宋青葙恳求道:“快晌午了,一起吃午饭,吃完我们就走。”说罢,掀开窗帘招呼秦镇。
沉默着吃罢饭,白香伸手去接秦镇手里的马鞭,没想到秦镇握得很紧,一抽之下竟没抽出来。
白香顿时失声痛哭。
秦镇“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低着头,双手将马鞭高举在头顶。宋青葙连忙随着跪在他旁边。
白香擦擦眼泪,取过马鞭,什么也没说,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宋青葙眼睁睁地看着白香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黄土里。
而秦镇,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良久,宋青葙伸手握住他的,柔声道:“世子爷,我腿酸得动不了了。”
秦镇木木地起身,抱起她上了马车。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宋青葙感觉有温热的东西顺着他的脸颊流进她的脖颈里。
秦镇哭了,他这样刚硬的男人竟然会哭?
宋青葙大骇,又觉心里酸软得厉害,她没有抬起他的头来求证,也没有掏出帕子帮他拭泪,只伸手紧紧拥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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