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京冬大雪飘飘扬扬,白茫茫了一片天地。那一簪子刺进他胸膛的姑娘与他咫尺相望,眼底的恨意便也是这个样子的。
可她大概太恨了,都忘记了那里放着她送的护心镜,也忘了他的心脏原不长在那一侧。
后来那枚护心镜在楼飞复的箭下一分为二,同她相关的东西,便无一是完好的了。
他是不喜欢楼景湘的,幼时初识年少相知,楼景湘这个人于背负良多的他而言,不过一个熟悉些的陌生人而已。
然而这些年京师变动,少年同伴、书塾同窗远走的远走,身故的身故,他剑下亡魂与日俱增,便会越发清晰的想起关于她的一切。
那些过往自她死后时常入梦,梦里景致如昨人依旧,每每惊醒却早已热泪盈眶。
半生行来,他利用别人,别人利用他。唯有她,真真正正只将他当做宋执这个人,没有利用没有欺骗的真心相待过。
然而他待她,与待别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大人……”
少女清脆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他再回神看去,眼前的姑娘明眸善睐,言笑晏晏,仿佛刚才的怨怼只是他的幻觉。
“你到底想做甚?”他没好气看她。
沈安歌狡黠一笑,微微靠近了些:“大人,不如我们联手,弄死刘家?”
……
沈安歌和宋执的谈话是被琥珀打断的。
琥珀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沈安歌正和宋执谈到交换条件。
“小姐,老爷方才急匆匆出门去了,还带了您的生辰八字和庚贴,门房说瞧着像是去了杨家。”
若真是不能让宋执知道的事情,琥珀不会直接过来报信,故而倒也不必避讳什么,沈安歌便让她当场说了。
然而听罢便皱了皱眉:“外公去杨府做什么?”觉得她上次受委屈了去讨回来?毕竟薛二哥是住在杨府的。“外公莫不是打算去退亲?”
琥珀摇头:“奴婢也不知,听门房回禀说老爷急匆匆套了车就走,奴婢怕出什么事,就赶快过来了。”
“外公不该气成这样才是。”沈安歌凝眉,那事过后薛二哥亲自过来道过歉的,她看那情形,外公对薛二哥明明还是挺满意的,何以……她思绪停顿片刻,下意识看了一眼宋执。
宋执也抬头看她,目光相对,沈安歌突然明白过来了。
外公那不是去退婚,是迫不及待要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亦是在这一刻突然明白过来琥珀过来这一遭的目的。
“大人您好好休息,我家里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沈安歌起身告辞。
“沈姑娘。”行至门口,听见宋执叫她。
她转身回去,见床上的宋执目光沉沉的看她:“我的条件无它,你和薛家退婚。”
她微微瞪大眼睛,想了想,试探着问:“薛家难道和我们的计划有什么关系吗?”
宋执沉默片刻:“无关,我不乐意。”
沈安歌:……好吧!
转身的那一瞬却突然生出许多感慨来。脑海里如潮水汹涌而来的记忆里十年如一日的清晰,而记忆里最多的,是阿姐的温柔眉眼,是宋执不苟言笑的脸,是雪中他居高临下看她的眼神,是她闭上眼那一刻消失在视线里的决绝身影……旧时回忆一幕幕一帧帧,带着她久久无法释怀的遗憾。
她从前或许是用错了法子,否则何以与他相识数载而恍若陌路,而今……不论那几分情谊真假,他待她,总归是与众不同的。
可她多想问一问:他可以对楚青萱无微不至,对阿姐逢场作戏,甚至对如今短暂相知的沈安歌宽容宠溺,为何独独就对她如此残忍?
那时的楼景湘有为他豁出命去闯行宫的孤勇,有大雪天里小心翼翼为他找母亲遗物的耐心,有不惜忤逆亲人为他求一份自由的离经叛道……
她把所有的骄傲都放下,甚至曾卑微的希望过,用这些所谓的恩情换得他偶尔经停的目光…不想成了一场笑话。
更可笑的是,她当初求而不得的东西,换一个身份换一张脸,如此轻而易举就握在了手里。
………
两日后,他们一起出发前往济州。
宋执的伤好了许多,但还是不能骑马,于车上时,他开玩笑问起:“你退亲,你外公没打你吧?”
沈安歌闻言没好气看他一眼,继续替他添茶:“托大人的福,虽然挨了顿训,但还不至于动手。”
不过生气倒是真生气,老人家知道了宋执的身份,再一想想之前的事情,就明白过来两人是认识的。
这边苏家的人虎视眈眈,那边薛家刚出了玉暖湖上的糟心事,如今遇上个合眼缘的吧,还是锦鳞卫大都督。沈其南没有半刻挣扎,果断选了薛景昳。
哪成想半路被沈安歌给截回来,再去的时候,薛景凝竟然不认账,把关系撇得干干净净的!
这让他更火冒三丈,他外孙女这么好的人,她薛景凝竟然敢看不上?
到最后,这段还未完全定下的婚约无疾终,先不认账的反倒成了薛家。
沈安歌恭敬递茶过去:“薛家退婚的事情,想必大人帮了不小的忙吧?”
宋执接过,他心情好,茶水清香,连着看拿话挤他的沈安歌都赏心悦目:“只不过让薛景凝知道些我的行踪而已。”
扬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短短月余她和宋执多次遇上,再有玉暖湖和野狼川上他先后对她和外公出手相救的事实,想必薛景凝已经联想了一出宋执对她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的戏码。
薛景凝本就不太喜欢她,而今她和宋执扯上关系,薛家更避之不及了。她这个未成的儿媳,还不足以让薛家冒开罪锦鳞卫大都督的风险。
宋执想来也是摸透了这一点,才一击致命,让她这婚事凉的毫不拖泥带水。
“薛家不是你家的故交吗?”宋执笑她。
“或许是因大都督的威慑力太强了罢。”
实则她并不怨薛景凝如今的做法,一来薛家式微,宋执的施压他们确实扛不住,能对她雪中送炭做到这个份上就已经足够仁义了。二来,她当初同意这门亲事的目的不纯,如今宋执这么一闹搞砸了,反而让她少了几分负疚感。
至于薛景昳……只能等处理好这件事,她再好好和他谈一谈了。
沈安歌的回答略显敷衍,不过宋执并不打算深追她内心的想法:“你还没告诉我要去济州干什么呢。”
沈安歌闻言抬头,不可思议的看他:“大人不知道?”
宋执白她一眼:“你没说我怎么知道?”
“那大人怎么敢跟着我来的?”她以为他在沈家这几天,又随时随地有个话唠的洵粲跟着,应当是把她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了。
宋执挑眉,道:“我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要你做的事情对我没坏处,我自然不会多问。正好我身上有伤,此行就当是游山玩水了。”
“大人宽厚。”沈安歌真心实意赞美,继续道:“之前因外公遇刺一事,查出个家里的叛徒,也牵扯出一桩悬案。”
沈安歌把徐添的事情说了一遍,宋执静静听着,末了抬头看她:“即便你怀疑那个伙计已经遭了毒手,可一桩小小命案而已,如何能伤得了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