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快要从西边落下去了,屋里屋外有了一丝凉气,知了在树上卖力地叫着。
卧室内,淳于意给郭解把完脉,将手在郭解背后轻轻一按。
郭解缓缓转醒了。
“好了孩子,去外边玩吧,他们都等着你呢。”
目送着郭解离开的背影,淳于意轻轻吐了一口气。郭延年端来茶具,为淳于意倒上茶,然后在旁边坐下。
“好在那将军搭脉时没有对这孩子做什么。”淳于意低声说。
郭延年一拱手:“当时多亏先生了,否则真不知道会如何收场。”
下午那一幕没有给懵懂的郭家孩子们留下多深刻的印象,但郭延年、郭驷等长辈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万一那将军突然发难,他们将别无选择,拥挤的打谷场会立刻变成一片血肉横飞的杀场。
“无妨无妨,”淳于意摆了摆手。他并不是迂腐的人,不用背希波克拉底誓言,也知道要帮助患者保守秘密,何况这患者还是个无辜的十岁小孩。
淳于意顿了顿,说:“不过那位将军已经生疑,接下来说不定还会暗中打探,近期家中还是小心为上,不要让这孩子单独外出。”
“先生说的是,我会留心。”
“再过几日,在下和缇萦恐怕也得离开了。这里毕竟是齐地,只怕那杨虚侯的人会找过来,到时候反而连累了大家。”
郭延年默然。这几天相处下来,双方颇为投契。他很希望淳于意父女能多留一段时间,但事关双方的安全,他也不敢强留。
“那便辛苦先生了。”
“你我就不说这个了。请把找到的药拿过来吧。”
郭延年小心翼翼地递上一个包裹,里面装的是他这几日费尽心机搜罗到的药材。淳于意接过包裹,轻轻打开,把药材一样一样拿出来检查。
“嗯……成色不错,”淳于意赞叹一声,然后站起来,拿出自己的包裹,从里面也检出几种药草,放到一起,这才满意地捻了下胡须。“我会把这些药分作十份,请给那孩子早晚煎服。停药三日后开始修炼,但也要循序渐进,每日不可超过两个时辰。”
“明白。”
“至于那龙藤草,用法简单,辨认也不难,不过……太过罕见,在下也只是在书上见过。”淳于意露出遗憾的脸色,然后把龙藤草描述一番,“据在下所知,只有齐地东北的鳌山和京兆西北的陇山有产。”
“不过大侠也知道,大凡天材地宝,不是已经被人据为己有,便是有魔兽守护。据书上说,守护这龙藤草的魔兽有小山大小,以石为甲,以树为毛,能吞吐水火,极难对付。虽然古书颇多夸张,但没有充分准备,最好不要去碰。在下有不少同行,有的胆大不信邪,有的则是利欲熏心,跑过去碰运气。十个去的,有一两个运气好的空手而回,倒有八九个倒霉的,干脆有去无回。所以在下虽然心痒,也只能望山兴叹,不敢越雷池半步。”
郭延年不通医术,对这类逸闻闻所未闻,此时听了也只能瞠目。他沉默半晌,苦笑着说:“那说不得也只能去碰碰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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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解走出房门,立刻便被淳于缇萦和一群好奇的郭家同龄人围住了。
“郭解郭解,感觉怎么样?”
“来来来,伸手,哥哥给你把把脉。”
“小黑,快别丢人了,就你,擦屁股都能漏一手,还把脉?别装象了!”
“对了郭解,你说他们给你测的到底是什么属性啊?”
郭解一脸懵圈地说:“我也不知道啊……”
“嘿嘿,”有个年轻人故作高深地说,“我听族里老人说了,这叫做无属性。”
“那无属性……算是什么属性?”
一群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旋即,郭青清脆的声音把所有人的声音都盖住了:
“大家别东拉西扯了!郭解,你可是跟栗亢约了后天打架,到底怎么打,你想好了没有?”
其他郭家年轻人一听这消息便炸开了锅。
“那小崽子十五岁,问道七级,跑来跟郭解打?还要不要脸?”
“真是欺人太甚!”
“他怎么不让他妹子来打?!”
有的年轻人越说越气愤,便骂起脏话来。小黑拉着郭解的手,说:“郭解,你别上那小子的当,后天我替你去!”
郭解笑着说:“当时是被逼无奈,只好使个缓兵之计。但事已至此,以我这个身体,还真需要一个替我上场打架的。”
因为郭解身体的原因,郭家的年轻人对这个小几岁的师弟一向爱护有加。一听这话,郭家的年轻人立刻举起手,踊跃报起名来。
“我去!我去!”
“郭解,你让哥去,哥冲着断条腿,也不会让栗亢那小子讨了好去!”
郭解摇了摇手,说:“那不至于,人多有人多的打法,人少有人少的打法。众位哥哥,我倒有一个想法,需要找一个长得瘦,跑得快的。另外,我们有些东西需要准备一下……”
十几个年轻人在院子里嘀嘀咕咕地商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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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平静地过去了一大半。郭家的年轻人各干各的。
令人意外的是,傍晚,刘启和那将军身穿便服,带了几名随从,抱着几样礼物上了郭家的门,说是为了看那只小羊。郭家虽然没有吹吹打打,大张旗鼓,可也是全家出迎,让栗家和村里其他姓艳羡不已。
然而郭延年依然没有出现,负责接待的还是一脸老实巴交的郭驷。
“这样下去,只怕过不了几年,栗庄就要变成郭庄咯。”一名姓田的村老围观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说。
栗仲用眼睛狠狠剜了一下那田姓村老,恨不得生吃了这个搬弄是非的老头。
栗仲旁边,栗亢和栗姜也身着盛装,在门口排队等着,后面是栗姓全族老小。由于没有得到邀请,他们不敢直接叩门进去,也不知道来访者什么时候出来,只好在毒日头下苦苦等着。
形容尚小的栗姜扑闪着大眼睛问:“我渴了,我想回家……兄长,我们究竟在等什么啊?”晶莹的汗水从她白皙的脸上流过,使她看起来像一朵出水含苞的芙蓉。
栗亢可没心情欣赏这个。他此时也是满头大汗,没好气地说:“不许说话!”
栗姜委屈地撅了撅小嘴,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栗亢此刻的心情十分悲愤。
昨天走上木台,伸手按向石碑的那一刻,堪称是他十五年人生的巅峰时刻。当时他连打架的事都忘了,满脑子都是美好的未来:被贵人看中,带到zb那样的大城市,凭自己的努力闯出一片天地,然后迎娶郭解身边那女孩——或是自己妹妹那样的白富美……。
谁知道……
没过多久,自己的行情就急转直下,那个放羊的白板什么都没做,就抢走了所有的风头!
如果那小子真的天赋异禀,技业惊人,那他也认了。可那小子居然是一个白板!
白板!一个白板居然把他踩在脚下!
苍天啊!大地啊!栗亢悲愤地想着。
后天单挑的时候,我要是不把你的屎打出来,算你小子拉得干净!我要先用狼爪撕破你小子的白脸,然后把你踩在地上……他尽情地发挥着想象力,打发着难熬的时光。
当刘启和将军准备告辞的时候,刘启恋恋不舍地望着那只小羊,忽然想到什么事。
“对了,我得赏……送你点什么……”刘启摸摸袍袖,接着看看身上,突然看到腰间挂的一块玉佩,便接下来递给郭解。他其实想要那只小羊,但他在皇子的位置上,从没直接开口要过什么东西。大部分时候,他只要多看两眼,别人立刻会意,立马双手奉上。他也觉得直接开口要羊有伤尊严,如果被父皇知道,少不得罚一顿跪,就想了这么一出。
“喏,这个送你。”
郭驷哪里敢接,赶紧拉着郭解跪下,后边呼啦啦跪倒了一小片郭家人。
郭解身边跪着郭青,她小声说:“他是想换你的羊……”
郭解摇了摇头,小声说:“我知道,不换……”
“干嘛不换?”郭青睁大了眼睛,几乎要喊出声来。
“嘘……小羊不想。”
郭青想不出天下还有这样荒唐的理由,那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羊罢了。
“公子,这可使不得呀,折煞我们庄稼人了……”郭驷也看出那贵族小孩是看上那只小羊了,可他用余光扫了一下郭解,看他不为所动,就知道没戏,赶紧激动得浑身发抖,又转向宋昌,“大人,您快请公子收回吧,小民哪里受得起啊……”
旁边站着的宋昌也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己陪同的这位小皇子比较冲动,想一出是一出,经常做出点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来,可没想到他竟然能随手就把父皇赐的玉佩转手送人。如果明说是为了一只羊,那就更荒唐了……他把郭解和郭驷扶起来,悠悠地说:“公子既然决定了,就请收着吧。这或许……是一种缘分吧。”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盯着郭驷的眼睛,试图从对方的神色里看出一丝被揭穿的惊慌和失态来。
然而郭驷仍然一脸受宠若惊的惶恐,甚至还带着一点飞来横财的喜悦,任谁看了都会说这是一个捡了只肥兔子的老农。自己竟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看出来。
是我一开始就想错了,还是你的演技已经入了化境了?宋昌饶有兴致地想着。
刘启把玉佩硬塞到郭解手里,满不在乎地说:“这算什么?你要是在长安就好了,我带你玩我的鸠车和玉连环。哎!可惜了,这回没带出来。”
郭解只好收下玉佩,可刘启到底还是没把羊抱走。
临出门的时候,刘启和宋昌显然没有想到外面有那么大的阵仗。
还没走出门,就听到外面“哗啦”一声集体下跪的声音。
宋昌的脸刷一下就拉了下来。
这是闹哪样。
刘启倒是满不在乎,他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也懒得去想栗家人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径直走了出去。
只见外面老老小小跪了一地,只有栗姜还站在那儿,默默地流泪。
“栗姜,快跪下,跪下啊!”栗仲感觉头发都要全白了,赶紧小声呵斥。这两个孩子怎么都这么不叫人省心!
然而栗姜转过身去,接着流泪。
刘启从人群前走过,本来想谁也不理,但还是在栗姜面前停下了。
“虽然你哭起来也很好看,但还是不要哭了。”
栗姜没想到这大人物会跟她说话,羞得满脸通红。她赶紧固颐正视,然后行了一个正规揖礼:右手压住左手,举手加额,鞠了一个大躬,然后缓缓起身,再次举手加额——本来还要把手藏在袖子里,但平民袖子窄,又是夏天,藏是藏不住了。她本身就生得漂亮,礼节又是在家学得精熟的,这一套动作做下来,简直像舞蹈般让人赏心悦目。
栗仲和栗亢父子偷偷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心里炸开了礼花。
刘启倒没有注意到这对父子俩的内心戏,他又看了栗姜一眼,然后便离开了。
刘启和宋昌终于消失在视线里。心花怒放的栗仲拉住了栗姜的手。
“好女儿,今天可全靠你了……刚才事情紧急,没有理你,你要理解为父啊……走走走,父亲请你喝酢浆,喝酢浆啊!呵呵呵呵……”栗仲的脸笑得像一朵绽开的花。
酢浆是一种用碎的青麦子发酵的稀薄悬浊液,酸酸的香香的,相当于今天的养乐多。
栗庄今后不变成郭庄,可能就全靠你了,栗仲欣慰地想。
栗亢可没注意到父亲相对缺乏廉耻的表情,他咬牙切齿地看着那贵族小孩远去的方向,愣了好久,甚至都没注意到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散去了。
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看到其他人已经不见了,只有郭解、郭青和另一个郭家少年站在几丈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白板,居然还敢等我!
他深吸一口气,狠狠地对郭解说:“明日,辰时?”
郭解掐指一算:“明日辰时我好像有事啊……”
“你!”
“别急别急,就依你吧,就辰时。”
栗亢强行压抑住现在就扑上去把对方撕了的想法。他要像猫戏老鼠一样,慢慢欣赏这种把对手逼入死角的感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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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停留修整一天后,车队终于从栗庄离开了。路过河边的时候,他们看到一匹铁青的骏马在河对岸的山坡上吃草,偶尔把头抬起来四处观望。健美而孤独的马,绿毯似的山坡,蓝天和白云,构成了一幅静谧优美的图画。
“宋将军,你看!”刘启有些兴奋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指着那匹马。
宋昌看着远方,点点头:“真是匹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