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风尘仆仆的初一三人，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

    不过眼前的良驹城的模样，倒是让吃了一路土的初一略微有点失望。

    一面三丈高的黑色城墙突兀地杵在前方的草原之上，单调的颜色和枯燥的形状，不知要比中庭城那雄伟的三角逊色多少。城墙中央仅有的一座大门也方方正正，这倒是让初一忽然想起了中庭西南角的那座两仪堡。

    甚至城外的风景都要丰富不少。

    城墙北面，能看到一群白花花的绵羊，正低头吃草，抬头微笑。

    而在南面，浩浩荡荡的白龙川呼啸而过。河对面，两个赶马的汉子正将一群壮硕的良驹赶到河边饮水，数不清的马蹄在岸边戛然而止，一个个漂亮的马首接着就顺势低垂。

    这一幕让初一眼里冒起了光，那马群中随便拉出来一个，绝对都比他跨下的这位要更快更强。

    “别看了，还能抢一匹来不成？这城里有的是马，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唐棠嘲讽完后接着问道：“林老头怎么说的来着？”

    初一这时也只能先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他让我们到了之后，直接去找良驹城的城主九方朔。”

    这位“九方朔城主”的大名初一依旧不识，不过好奇之余，他当时更加疑惑的，却不是那名字，而是这名号。

    中庭是没有“城主”的，亿万居中则全部都是村镇。

    于是，对政治一窍不通的初一只能再一次向天焱求助。

    而据天焱所说，外域的人族城市都会设有“城主”这个职务，它的职责主要是管理城内民间的大小事务。有些城市，会直接由八卦来担任；有些城市则是十六星负责；不过，也存在类似良驹城这种，在八卦十六星之外，另选出一位来承担城主之职的情况。

    天焱自己的理解是，奔腾域内，最重要的任务是守好边境，所以八卦十六星常年都要身居前线，而像良驹城这种后方城市，便会另外安排人手来管理。

    而当他说起这位“九方朔”城主之时，天焱的语气中更是多出了一些赞赏：

    “这位九方城主也非同一般，我听家父提起过，他可是大陆上极其有名的一位相师，其相马之术之高，不能说前无古人，不过也绝对是世间少有。那本百骏图便是其亲手所著。”

    这本书初一在路上休息的间歇，从天焱那里借来看过几眼，不过刚翻没几页，他就立马兴致全无。

    原来那书上不仅有各种名驹的介绍，还带有大概的参考价格，而正是这些天文数字，却引得初一一阵肉颤心惊，硬生生逼得其不愿再自讨没趣。

    回到当下，唐棠看着前方黑黢黢的城墙，忽然提了一问：“你俩说说看，什么玩意才能让一个城主都搞不定？”

    初一其实在出发前也考虑过此事，不过这一次林老师却显得异常神秘，只让他们去找九方朔问个明白。

    “希望不是不能搞定，而是不方便搞定吧。”初一对着两个同伴挤挤眉说道，他依旧很乐观。

    三人沉默了一小阵后，唐棠给自己的提问收了尾：

    “哼，希望别让我无聊。”她说完便向着良驹城先行一步，初一无奈地看了眼她的背影，不过随后也招呼着天焱一起跟上。

    当初一告知城门口的守卫他们三人是受九方朔所邀之后，守卫中的一个进了内城通报，而另一个则将他们引入城内门边，但是却要求他们先在此处等候。

    “三位莫要见怪，最近良驹城附近接连出了好几起命案，城主要求我们严加盘查进出城内的所有人员，所以先请你们在这里稍等片刻，等我们核实完毕后便会放三位进城。”

    初一倒是没有意见，只是他心里暗暗觉得，那守卫口中的命案，估计就是他们此行的缘由。

    “这良驹城果然地如其名，够味儿。”等了一会儿，耐心渐无的唐棠一边用手在面前挥了挥，一边不爽地说道，不过她的吐槽声却稍微大了些。

    “良驹城自古以来都是为了镇守西部而修建的军事堡垒，可不是用来给你们游山玩水的娱乐之地。”

    这略带警告的声音中气十足。只见从城墙的斜梯上走下来了一位金甲女子，她的身高和初一不相上下，一身戎装打扮，后背还背着一把金弩。

    她一边朝三人走来，一边摘下头上的金盔，顺手递给了旁边随行的兵士，她紧接着拔下束发银钗，脑袋上的圆髻瞬间散成一片过肩的青丝，她径直走到唐棠的面前，脸上带着常年受到草原上日光直晒而独有的通红，俯视着矮了她一头，然而气势却并不弱她半分的红发女人，丝毫不顾及旁边略显多余的初一和天焱：

    “你们是谁？”

    “关你鸟事。”唐棠“热情”地回复。

    正当局势要进一步升级的时候，一声轻呼从众人前方的城内传了过来：

    “稍安勿躁！”

    初一顺着声音瞧去，那发话之人披着一件蓝色的道袍，头上戴着顶黑色高山冠，一手持着羽扇，一手正招呼着金甲女子。

    “澹儿，别胡闹，这几人可都是我们的贵客。”男子的语气听着严厉，但明眼之人都能从中觉出一丝隐藏的溺爱。

    “在下乃良驹城城主九方朔，在此欢迎三位小友的到来。”他接着走到初一三人近前，施了一礼。

    初一见对方如此恭敬，哪里敢托大，赶紧还了一礼后便通了姓名。

    一旁的唐棠也不再理会面前的戎装女，同样朝着九方朔一拜：“见过九方城主，在下唐棠。”

    听到这名字后，戎装女先是一愣，接着特意又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一遍唐棠。

    然后天焱也自报了家门，九方朔将手中的羽扇对着他摇了摇：“当年我和你父亲颜如玉打交道的时候，可是没少吃他的苦头。他现在可还安好？”

    “家父来之前也和小侄特意叮嘱过，代他向九方伯伯问候一声。”天焱显得十分恭敬。

    九方朔接下来爽朗的笑声，立马让刚才还略显紧张的氛围缓和了不少。

    然后，他向身旁的一位兵士招了招手：

    “你们一路舟车劳顿，先休息下。晚点还有两位朋友要来，到时候咱们再谈正事。你带三位客人去府中歇息。”九方朔卖了个关子后向兵士命令道。

    初一本以为不用再被蒙在鼓里，然而现在看来这愿望恐怕暂时又要落了空，不过既然已经到了地方，他也就不着急这一一时半会儿。于是三人便跟着兵士一起先进了城。

    分开之际，天焱特意转身望了眼正在和九方朔低语的金甲女子。

    “那位想必就是司马衮的女儿司马澹了吧？”初一也跟着瞧了下，然后问道。

    “恩，应该是她。”天焱听到后，立马将脑袋转了回来。

    初一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嘴角微微翘起，只是并没有笑出声来。

    到了歇息之处后，辛苦一路的三人一觉睡到了天黑，最终还是侍卫的敲门声才将他们叫醒。

    接着三人便被带到了城主府内的宴会大厅之中，九方朔此时已经安排好了晚宴。

    桌上的美酒佳肴看得初一腹中一缩，失神了一瞬才想起打量坐在他面前的三位。

    正中央微笑摇扇的，自然是良驹城城主九方朔；而依旧金甲裹身的司马澹则坐在他的左边，唐棠看到她后冷哼了一声，天焱却看似不经意地瞄了她好几眼。

    至于最右边的这位，是初一不曾见过的。

    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大汉，一身田间的打扮，背后背着一顶斗笠，腰间则绑着一根十分引人注目的粗大的缠腰绳。

    “别看了，本妖大名皮九。”

    最陌生的一个却也是最直接的那个。

    皮九的第一句话就让三人一惊，唐棠的眼中甚至已经带上了点不善。

    这时依旧是九方朔出来打圆场：“三位小友先请坐，皮九兄台也是我特意请来的贵客，你们大可放心。”

    初一见这位都发话了，只能先耐下性子，于是带头坐到了九方朔的对面，唐棠却选择与司马澹相对，天焱则被留给了皮九。

    “这位是三位小友已经见过的，我们司马衮大人的千金司马澹。”九方朔见大家都已坐定，开始逐一介绍。

    司马澹平静地向面前三人点了点头。

    “至于我右边的这位——”

    “九方城主，就不劳烦你了，我自己来吧。”不等九方朔张口，黝黑汉子就先行插嘴。

    九方朔也并不生气，笑着坐了下来，继续挥着他那羽扇。

    “你们三位的来历，九方城主已经给我讲过。我与司马氏一族以及九方城主都是老交情了，而且我吃素，你们大可不必担心。”

    “担心吗？这里有五个人，却只有你一个妖。”初一没将心里这话说出。

    “此番我前来，正是因为前几日良驹城附近发生的灭门惨案——”

    皮九的解释只说出了一半，初一心里的疑虑也只去了一半，这时却是九方朔又插了回来：

    “皮兄稍安勿躁，这几位小友想必对此间之事还是一头雾水。”九方朔清楚地捕捉到了初一三人脸上的疑惑。

    皮九也扫了眼对面的三位，觉察到了同样的不解之情，于是它只能将话语权又交了出去。九方朔接着对旁边的司马澹点了点头，示意由她来继续。

    “半个月前，在良驹城周围的几个草场里，相继发生了多起灭门惨案。这些案件都是由牧民家里的成年男性所为，他们先是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儿女，甚至父母双亲，接着自杀。”司马澹的语气略显沉重。

    “这几个案子太过蹊跷，立马就引起了我和九方叔叔的注意。后来，经过我们仔细的调查，终于找到了幕后的始作俑者。”

    初一这会儿聚精会神，就等着即将从司马澹的口中蹦出的那个名字。

    “的卢。”

    初一有点迷茫，一旁的唐棠眼睛转了转，一副在记忆中寻找的样子。

    “那个被称为‘世间自由行’的‘野马的卢’？”还好天焱没给他们这个队伍丢脸。

    “没错，”皮九接上了话茬，“我和的卢在两百年前打过交道，那家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妖，它即使没活个上千年，也起码有八九百岁了。”

    初一虽然早就知道妖怪里头有这种“长寿”的存在，可是当真到了眼前，还是让他觉得十分的不真实。

    “它什么来头？”唐棠也没敢大意。

    这时依旧是皮九张口：“传闻的卢本是无垠草原上的一匹野马，当年你们人族擒获它之后，想要将其驯服。不过最终，即使是在鞭打虐待之下，它也没有屈从，反而化生成妖。”皮九说到此处，语气之中竟然还带有一丝丝的敬佩。

    “后来，听说它碰到了一个妖中的大能，然后被其招到了麾下，便不再作恶。从此，它活动的区域也从奔腾域转移到了中庭附近。”

    初一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本想插嘴，但是看那皮九还没打算结束的样子，便先作罢。

    “两百年前，它归乡‘省亲’之际，我与它有过一面之缘。两天前，在城外的多余茶铺，我又和它见了一面。只是这一次，它却让我卷铺盖滚蛋。”皮九这时满口的怨气。不过从它的言语之中，初一还是听出了一点惧怕。

    “可这‘的卢’和那几桩惨案又有何关联？适才司马澹小姐不是说，那些案件都是受害者家中的成年男子所为吗？”天焱疑惑道。

    初一问出了关键：“那的卢有什么能力？”

    好久没出声的九方朔终于张了口：“控制。”

    “控制？”初一三人同时反问。

    “没错，人也罢，兽也罢，哪怕是妖怪，只要被它近身，守不住心境的话，都有可能被其所控制。”

    “九方城主的意思是说，是的卢控制了那些男子作案，然后再控制他们自杀？”初一有点不太确定地问。

    九方朔严肃地点了点头。

    初一头皮微微发麻，这是他第一次碰到能力这么棘手的妖怪。

    过往的对手，要么皮糙肉厚、牙尖齿利，要么力大无穷、诡计多端。可是“控制”这种玄而又玄的能力，让他顿时有了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再看天焱和唐棠，也是一脸凝重。

    九方朔仿佛看出了三人所想，“的卢的能力确实很麻烦，不过这也是我们司马衮大人点名让三位来一趟的原因。”

    初一听完他这句话，脑子里又闪过了一个小小的念头。

    “有三位小友，再加上我与澹儿，还有皮九兄相助，那的卢再强，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九方朔看着相当自信。

    “我记得九方城主早上说的是还有两位朋友要来？”初一问道。

    九方朔笑着摇了摇扇，“没错，不过最后的那位恐怕还得再等等。的卢之事，大意不得，我们也是做了万全的打算，帮手凑齐了才会对它下手。”他这话算是给了初一一个安抚。

    然而这对于初一来说还不算太够，他现在还处于对的卢那奇特能力的震惊之中，他甚至有点责怪林老头为何给他们三个“新手”安排了这种级别的任务，他也不想打听九方朔口中的最后一位帮手到底是谁，他甚至连换马之事都已经抛之脑后。

    不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那我们接下来干啥？”唐棠突然发问。

    “几位小友可以先在城中住下，那的卢虽然猖狂，但这良驹城内它却是绝对不敢轻易进入的。等那最后一位朋友到了，咱们再一起行动。而且，明日便是良驹城每月一次的马市，三位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去那市集中瞧瞧，如若碰到喜欢的，也可以买上几匹。”

    九方朔不经意地一语，又将初一的思绪拉回到了“正事”之上。

    良驹城的马市之名，他在中庭时就有所耳闻，甚至早几年前，有几回说书的时候，他还添油加醋地编造过一段自己一览马市的经历。

    此时被九方朔勾起兴趣的他，一想到明天就能亲眼见到这黄庭大陆上最大的马匹盛会，也就忘了兜里仅有的那省吃俭用存下的几个银镚儿，以及林老头临行前给的可怜巴巴的五十个铜子儿。

    城主府宴会厅里的灯光一直持续到了子时。

    而当子时将尽，在良驹城的东门，一位一袭白衣的短发女子，牵着一匹壮马，缓缓地进到了城中。

    女子约莫五尺六寸高，身后背一把雕花朴刀。而在她的马鞍之上，还装着一支比她的个头都要长出一截的古弓。

    她这会儿一脸轻松，借着点点的灯火打量着城中的样貌。

    “十五年了，没想到还是这么破。”她低声地自言自语道。在她的左耳，一支珍珠耳环正随风摇摆。那耳环边上的银漆已隐隐掉色，珍珠的光泽也有些黯淡，不过搭配着她此时脸上若隐若现的微笑，反而别有一番风情。

    接着，她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条，叹了口气后轻声地喃喃道：“刚回家就给我安排差事。”那语气虽有不情愿之意，却又带着一丝调皮和打趣。

    至于那纸上，则随意地写着几个字：“寻的卢，杀之。”

    同一时刻，良驹城的西门口，一个马贩正赶着一群良马进城，准备参加明天的马会。

    马贩脑子里想的都是明日的财源滚滚来，自然没有发觉混在他马群中的一匹白马，这会儿竟然露出了一个妖异至极的冷笑。

    而就在那马贩进城后不久，良驹城城主府内的某间客房中。

    刚刚从晚宴返回，才进入梦乡没一会儿的皮九，忽然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它的脸上这会儿写满了惊讶，惊讶中又包含着一丝恐惧，而恐惧中却又带着一点窃喜。

    一些乱七八糟的知识：

    “良相九方”人杰传-九方朔

    “豢之即死”妖怪宝鉴-正篇-野马妖-的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