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后。
在陆军军官学院的训练场,步兵中队的学员正在上射击教范课。他们分组后依次骑射,其中名叫宋卓声的学员很快就脱颖而出,他十九岁,也是队里识字最多的人,如今以入伍生考试第一名的成绩升学,而这个队的技术教官正是文青江,这时他喊宋卓声出列。
文青江:“宋卓声同学,讲讲你在训练前都做了哪些准备。”
宋卓声:“报告教官!指定的参考书目全部阅读,用蓝笔标出要点,红笔标出不明白的地方,去请教官解答。在教官示范时认真观看,然后自己射击时认真听取讲解要领,一遍遍地练,练到熟练为止,练到不脱靶为止”。
“听到了吗?虚心和勤练才是最好的老师!而且要多识字,大家听明白了吗?!”
学员们齐声喊:“听明白了!”,这些学员的岁数比文青江小不了几岁,而且大部分人没什么文化,识字的也很少,有的来读军校纯粹是谋出路,而宋卓声却与众不同,他不仅识字,还谦虚谨慎、勤于学习。
这时一个准尉军衔儿的教官走了过来,他鼓鼓掌说:“留洋回来的教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文青江因为刚来不久并不认识他。
那准尉又说:“用理论武装了自己,你说识字比技艺更重要?”
面对他阴阳怪气的问话,文青江没说什么,只是不屑地看着他。
“我在问你话呢,上尉同志!”准尉一味地挑衅,学员们你看我我看你,氛围很是窘迫。
“不信就和我们教官比试比试!”宋卓声提出了一个好的解决方法,其他的学员也纷纷跟着说“就是,比试比试!”
准尉得意地:“好哇,比就比”。
宋卓声又问:“如果平局怎么办?”
准尉鄙视地:“那是不可能的!一边儿去,没你说话的份儿!”
“我不需要和你比试,准尉”,文青江终于发声了。
“怎么?不敢了吧!”,这个准尉还真是缠人。
“没有敢不敢,请不要打扰我上课,有什么问题咱们课后解决”,文青江示意他出去。
“不敢接受挑战,算什么军人”准尉没完没了。
他凑得很近,文青江对着他的脸盯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之后他改变主意说:“如果您输了,得满足我一个愿望”
准尉违心地:“赢的一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文青江随即口哨唤来一匹马,娴熟地跨了上去,似乎在顷刻间就射准了全部靶子,操场传来学员们的欢呼声。
准尉颇为得意地上了马,看那样子似乎十拿九稳,然而一、二、三,他偏偏在第十靶时射偏了,学员们开始起哄。
狼狈不堪的准尉仓惶下马,文青江伸手向宋卓声要了块儿毛巾擦擦手说到:“从中士到准尉,实在是进步不大”
准尉不明所以,费解地盯着他的脸。
文青江把毛巾扔给宋卓声后,慢慢地走到准尉面前,“啪”地一声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准尉捂着脸气急败坏地说:“你,你为什么打我!”
“射击还有最后一个要领,那就是人品。”准尉也许已经不记得他了,但是他永远记得这张脸,这人让他回忆起火车上让座却被扇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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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育长办公室里,郝杰教育长言辞婉转地批评了文青江,他让他坐下来,还让王主任为他倒了杯茶,文青江并没喝茶,低下头傲慢地瞅着桌子。
郝杰慈爱地望着他说“你看,这里的人有陆士系,黄埔系和保定系,陆士系的最多,而他是陆士系的,可你把他打了,可你偏偏是从土耳其回来的”。
文青江:“那校长您是哪个派系的?”
郝杰:“你不要转移话题,你是通过委员会的资格审查,试用期合格,又经过了三个月的代理工作,才补授实职的。你又精通英、德、日三种外语,能文能武,和他一般见识什么?你也是在革命战争立了大功的人物,你怎么可以公报私仇呢?你说你要从最低层做起,你忘了吗?”
文青江站起来,戴上帽子说:“如果您说完了我就出去了”,然而郝教育长叫住了他,“等等!”,“干嘛?”“这个月的17号农学院有个菊花展览,你带着3排2班去维持秩序吧!”
“菊花展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计划好了要带学员去做地理测量的。
“是慰劳前线受伤士兵的募捐,可以吗?!”
文青江仍一言不发地瞅着教育长。
“给家人或朋友送几张”郝杰递给他几张参观券,文青江不屑地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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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结束后,文青江单独留下宋卓声,带领他朝食堂走去。
“今天实在是太解气了!第一次遇到这么强词夺理的人”,当宋卓声兴奋地讲述着感受时文青江把参观券递了过去。
宋卓声为难地:“我不够资格,我会好好维持秩序的,教官还是送女朋友吧”。
“没有女朋友”他冷冰冰的回应,“教官这么有魅力,女孩子心里该多愿意……”,不等他讲完,文青江塞给他几张后径直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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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农学院的某个教室里,同学会的正在招新,李静训和一些同学围堵在门口观看,这时一位戴眼镜的学姐突然开了门,她被推搡了进去。
“你是哪个系的?!没有预先报名的就出去吧!”其中一位坐在最边儿上的女同学说。
“植物系的”,静训干脆的回答,站着不动。
“如果是植物系的,先不要竞选了”刚才开门的同学也说。
“为什么?”静训并不服气。
“我们优先考虑国文系的”
“但我想试试”李静训站到了台上。
戴眼镜的同学想继续阻拦她,却被坐在中间的老师制止了,她说:“让她试试吧”。
就这样,李静训凭借富有逻辑即兴演讲被选进了同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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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在校园里,静训放学后准备回家。
“师姐,师姐,等等我“方学敏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上来。
静训不解的问:“应该我叫你师姐,怎么你叫我师姐了?”
“开学后每次都是我主动找你,你不是师姐谁是?”
静训揽住她的胳膊撒娇说:“本小姐事情太多啦,对不住了,师姐”
“哼!现在该我让你办事儿了”
“不会又是让我写情书吧?”
“啊呀,不是,你是同学会的吗?”
这时天空飘起了细雨,俩人跑到学校大门下躲雨。
这一切都被向雪怀看在眼里。他在学校门口盯梢已经几天几夜了,带着一个部下在车里睡车里吃。按照他父亲的话说,他完全可以不做这份工作,在家里衣食无忧地待着。然而他却不这么想,他从小就将父亲生意场上的风起云涌、浮浮沉沉看在眼里,他不想步父亲的后尘。向雪怀立志要在自己身上实行一次阶级跨越,他要让他的家族对他刮目相看,要凭自己的实力在军政部名声鹊起。这也是他借着工作名义,来这里蹲点的原因。穆婉婷,今年刚进了国文班预科,所以他接到任务,下个月17号前必须保证穆千金的安全,向雪怀决定在今天和她面对面地认识一下。
这时一个乞讨的孩子敲着车窗想要几分钱,却被方科长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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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开学选新时被选上的”静训和学敏继续着她们的谈话。
学敏郑重其事地:“那师姐交给你一个任务,明天九点有时间吗?”不等静训回答,接着又说:“不许拒绝”
“想去集市卖花去,做什么?”
学敏一听到“集市”,就兴奋了起来,“那正好,替我见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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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向雪怀想着见到穆小姐第一句话该说什么的时候,穆婉婷已走出校门四处张望了,于是他打着伞朝校门口走去。这时静训发现他朝她们走来,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慌忙侧过身子去。
向雪怀来到穆婉婷身边,非常绅士地为她撑起伞:“看那边,云彩变成蓝色的了”
穆小姐早就听说有个年轻有为的人在保护自己,难道就是眼前这个人吗?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新鲜。
“没有哇,天还是灰蒙蒙的”她并不明白他的用意。
“因为穆小姐的美,云层中的勿忘我开花了”他假装很认真地说。
穆婉婷傲慢的瞥他一眼,但也难掩欣喜,她故意满不在乎的问:“车在哪儿?还不走吗?”
学敏看着穆婉婷被送上了轿车,不免有些羡慕。
方学敏:“哦呦,刚预科就成校花了”。
可静训才从慌张中回过神来,完全没注意校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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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训从菜园子里摘了几个茄子和辣椒做了茄子酱,装进罐子里,再取一些玫瑰花瓣捣碎,染了一块布,然后逼着叔叔把药喝了。
“叔叔,不然别在报馆供职了,总在夜里编辑”她看着他瘦削的身子说。
“除了写文章,叔叔还会做别的吗?”他准备着上夜班的东西。
“我同学姑妈的邻居家在找补习的老师,我想去”
叔叔表现出担忧来,“功课要紧。”
“知道了,放心吧叔”
“对了,静训呐,自从上次出差回来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啊”,李荣假装漫不经心地问。
静训急忙收拾了碗筷说:“哦,没有哇”。
叔叔猜得没错,自从那个男人走后,她的心绪一度被搅乱了,六个月过去了,连他的人影儿都没见着,她断定那人是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此刻,除了为际遇感叹之外,别无它法,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曾问过。叔叔出门后,静训描了一张画,然后用毛笔字写了一首诗歌,“你喜欢兹维塔耶娃的诗?”男人问这话时的好看笑容浮现出来,她叹口气,幽怨地将诗集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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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天空又飘起了细雨,但她已经答应了学敏,于是装了“宇宙风”杂志,顶着伞朝附近的集市去了。
身着风衣外套的文青江走在铺满雨花石的路上。地上铺的一层雨水,显得这些石子越发晶莹剔透,他双手插着兜,感受着清新空气。到了街口招了招手,两个黄包车夫争先恐后地朝这边驰过来。这时有一个老妇推着车朝上坡吃力地走着,能看出车子里装满了东西,但是老妇也未免太瘦弱了,好像只要她稍微支撑不住,那车子就会倒回来压过她单薄的身体似的,于是文青江帮老妇把车子推了上去,折回来时还留下两个大洋。在他帮助老妇的时候,其中一个黄包车接到其他客人先走了,另外一辆一直等着他。
在半路上,“到了目的地多给他几个铜板”,在文青江这么想着的时候,车夫忽然停下来,双腿无力地跪下,最后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在一个旧书摊旁,静训将花篮放下来,顶着伞,手中握着杂志等待着。方学敏只对她说对方是在招募会上负责秩序的人,要和司仪组的同学提前商量一下,还说同学会的另一部分人封锁了这个消息,方学敏是从一个待她不错的老师那里打听到的,所以才能单独约出来,可是到了约定的时间,对方仍不见踪影。
文青江从巡捕房出来的时候心情很沉重,刚才的车夫在拉他的时候猝死了。他还以为车夫的妻子会借此多要他一些银元,可是她却说自己的丈夫天生有心脏病,于是巡捕房不但没有追究他的责任,知道他是军官后还给他道了歉,但是他把这个善良的女人叫到没人的地方,把兜里、钱夹里所有的钱翻出来给了她。待事情全部解决后,他才想起他叫黄包车的目的,然而身上已分文不剩,于是他朝对面的公园狂奔过去,直线穿过公园,可以更快。
他拿出了训练有素的奔跑速度,在经过听二胡的人群时,还不忘朝乐手致敬,几分钟后他冲进集市。她茶花色的伞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新,秀发在微风中抖动着,他在距离她百米的地方看到了她,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她终于决定不再等,收起花篮儿走开了。待他奔至书摊儿时她已消失不见,文青江走街串巷地寻找,终不见其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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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训转过一个拐角,遇到一个拉二胡的盲人,就想送他一束花,在她蹲下来选花的时候,有个声音忽然问她:
“可否送我一束茶花?”
“不必可否,固然可以”她低头拾掇着自己的花。
细雨一直在下,她烂漫的脸仿佛在迎接一个前世的盼望。
这时对方递过来一块手帕说“可否用此物来换?”
静训看着手帕上藏在褶皱中的“花”字,缓缓抬起头来。
那低头的温柔,惊艳梦中人。
碰撞一刻,纵情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