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旧式的独门小宅院儿,藤蔓环绕着围墙,莺萝、牵牛子、夜来香爬得满屋檐满窗前都是,小花园里,美人妆、素草兰、芍药、火桂、蜈蚣草和秋海棠争相开放,香气四溢。紧挨着花园的是菜园子,种着番茄、豆角、茄子、小辣椒等蔬菜。屋后也有一扇门窗,出去是小巧的棕木露台,雕花镂空的木质栏杆,与潺潺江水连在一起。纸裱的方格小木窗用竹竿掀起来了,屋内,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捻亮电灯,准备和叔叔吃晚饭。
她低落的情绪,与餐桌上的报纸有关,女孩干脆将它收起来放柜子里了。叔叔摆上了两碗肉丝面和咸菜,为了安慰她还特意多烧了一碟虾仁菜花。
叔叔名叫李荣,在一家小报馆供职,因腿脚不便常年拄着拐杖。
他往侄女碗里夹了虾仁儿说:“再考!明年的申报上一定会有你的名字的!”
她委屈地咽下一口饭,几滴泪“漱漱”地落到桌面上。
叔叔见她哭,更是自责,“若不是我这个腿,唉,或许你就考上农学院了”
“三个大洋被我浪费掉了”她抓起手帕抹着泪说。
叔叔却扶了扶镜框,“报名费还可以赚到的。”
“嗯”,她委屈地回应着。
“静训呐,叔叔不去出差了吧?”
“您去吧,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不然船票浪费了”
“也好,请方学敏来陪你吧”静训想起那天俩人教训客人的情景,不由得为失掉工钱而难过起来。
晚饭后,李荣准备去码头乘船,静训为他带了些干粮,“叔叔,您今天叫一次车子吧,路上小心点儿”,她把叔叔送出大门,李荣留下一句“把门栓好”后就扣上礼帽离开了。
静训捻灭电灯,点上了油灯,这也是她勤俭的一部分。睡觉前她把叔叔不让动的古梳拿出来,准备明天去当掉,为叔叔买药,再买些米和吃的,还可以存一些,这年月,看病和吃饱比什么都重要。那是一把梳柄用黄金制成,上面镶有绿宝石的檀木梳子,静训用草纸包起来,装进自己那洗得发旧的布兜儿里了。时钟敲过了十点一刻,她放下织着的毛线袜,洗了脸,吹灭灯睡了。
半夜,女孩隐约中被一阵脚步声吵醒。外面既有汽车声,也有人在讲话,她拉了拉被子,将脸埋起来,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又过了一会儿,就听到“扑通”一声,似乎有个东西重重地掉进院子里了,那声音仿佛就在头顶,她心跳个不停,仿佛要蹦出来一样,手心也冒出冷汗来。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战战兢兢起身透过窗帘缝隙观察着,这时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因为月色的缘故,她看清那是一个受伤的人跌落在花园里了,显然是顺着墙外的老树枝爬进来的。她决定出去看看,于是套上一件毛衫,抄起立在门边的小铁锹出去了。那竟然是一个男人!微弱地躺在花园里。她慢慢地靠近他,发现他流了很多血,还把她的花压得东倒西歪的。那人并没有完全晕过去,看见她过来就示意不要喊出声来。
那大概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他右手捂着胳膊,衣服黏糊糊的,静训扶他到夹室唯一的一把藤椅上坐下来,因为这里比较舒服,还可以靠一靠。她先是去将木窗放下,然后回到夹室准备点亮油灯,这时他阻止说:“请等一下”,静训哆嗦的手停下来。
“那些人,应该还没走远”他虚弱地提醒。
她边擦洋火边说“别担心,先生”
“好吧”他气喘吁吁的重新摊回椅子。
就在前段时间静训还和表姐通过话,表姐慷慨陈词地为她讲过许多年轻人游行被捕的事情。
点灯后,屋里稍微亮了一些,他看她一眼后重新靠回椅子,鲜血顺着袖口滴下来。
“我想你最好包扎一下,”她小声地说。
他的声音很是微弱,“劳烦你。”
静训拿来药包和自己那块用了很久的手帕,“没有纱布,就用这个好了,棉纱的,才洗干净”,他感激地点点头。
她帮他脱掉外衣时一把手枪掉在地上,他急忙捡起来,退出子弹后放到旁边的桌子上了。她生疏且颤抖地为他处理着伤口,当药水洒上去时她微启嘴唇,咬紧牙关似乎替他疼痛似地,接着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拭伤口,女孩该有的羞怯完全抛到了脑后,反而是他,尽管裸露半只胳膊颇为难堪,但还是时不时地观察着这个专心致志的女孩,眼神里透出愧疚和感激的光采来。
包扎完后,男人很快在藤椅上睡着了,她一边为他盖毛毯一边仔细观察他。那干裂的嘴唇上结着血块儿,混杂着尘土的汗水凝固在鬓角上,乌黑的头发支棱成一缕一缕的,穿着线袜的脚踝肿得很粗,此时的他睡得很安详,像个疲惫不堪的孩子,静训忽然心生怜意。在为他擦拭干净后,她刷洗了那外套上的血迹,最后坐到小凳子上等他醒来。
大约两个小时后,他醒过来,先是警觉地看了看手表,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地方。
“我这就离开”他费力地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
她急忙过去扶住他,“等天亮之后再走吧!”
“不能连累你”,他坚决地说。
“已经连累了”,她声音特别小,语调中似乎含着不介意继续被连累的意思,男人怔了一秒钟后不自在地一笑。
她轻推他重新坐回藤椅:“最起码,治治脚后再走”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脚伤,自责地低下头来。
在静训用自制的红花油为他搓着脚的时候,他说:““很抱歉,你院子里的花,全被我压坏了”
“是啊,一整个夏天精心栽培的,”她惋惜道。
“对不起,让我怎么赔就怎么赔”
“你能变一个春天出来吗?”
“我只会变小老鼠出来,可惜没带手绢儿”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终于也苦涩的一笑。
这时他投来感激的眼神“谢谢你”,她低头羞怯的笑了笑。
暖水壶里还有些开水,她沏了茶,把碗柜里那只仕女图茶杯拿了出来。“怎么你一个人在家,或许你的丈夫……”他接过水杯时结巴地问道。在那个年代,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大多数都嫁人了,穷人家的孩子更是如此。
“谁说我有丈夫,我才不要成家”她语气中包含些许的幽怨。
“啊,是吗?”,他笑的时候一边的嘴角会弯上去,也含有一丝庆幸,投过来的眼神也含着怜惜之情。
在他喝茶的时候,她才看清了他的脸,那五官精致且不失棱角,鼻梁挺拔,眼睛细长而有神,搭配他那张小脸刚刚好。
“你要不要,睡一会儿?”他在递给她水杯时试探地问到。
她疑惑地望着他“啊?”
“哦,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该休息休息”毕竟人家是个黄花大闺女,存有戒备心是肯定的,自己怎么问都觉得不妥。
“也好”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这个初秋的夜晚,小屋既暖和又安静。一对陌生男女在一间屋子里共度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睡得迷迷糊糊的静训感觉有人推自己,她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他俊秀的脸。
“我该走了,”他柔声说到。
她急忙起身:“至少吃些东西,攒力气”
“没时间了,谢谢你”
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不能再见面了,于是用沉默掩藏着短暂相遇带来的奇妙感觉。
这时他提起外衣,从内兜摸出几个银元递给她,“收下吧。”
她连连摆手拒绝着:“我不要,我不要”
他将大洋攥到她手中说:“拿着吧!我们总不能做没有米下锅的理想主义者,总不能空着肚子高谈”。
可以说,这话是震撼到了她的,确实,这些大洋够她和叔叔几个月的生活费了。为了节省花销自己每日都精打细算,柴米的钱、药钱,每一笔都算得清清楚楚,于是她种菜种花,把玫瑰做成糖、海棠花晒成花蜜,腌茄子,织袜子,绣枕头,能自己做的都自己做。
然而,她却将他的手推了回去,“我可以凭几之力保护自己安好。”
“好吧,”当他把银元再次装回兜里的时候,好像收获了更宝贵的东西似的。
最后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手帕以后还给你”,“不用了,不嫌弃就留着吧”,就这样她送他到了门口。然而墙外却传来了说话声,汽车停下来的声音,奔跑声,紧接着就听到有人挨家挨户地敲门搜查了,在慌张中,她扯住了他胳膊。
几个便衣的宪兵冲进昏暗的屋子搜了个遍,把所有的柜子翻了个底朝天,最可惜的是那古梳,静训进去时已被踩成两瓣儿在地板上了。一个看起来像他们头儿的人,这会儿正把那仕女杯抓在手里观察着。这个人个子不算很高,但走路的姿势极其傲慢,压低的帽檐和立起来的风衣领更显示出他眼神的犀利。他盯着衣柜看了一会儿,这令她捏着一把汗,其他两个人搜查后门露台的时候她更不自在了,当然他们一无所获。
这时一个小弟进来报告说:“营长,没找到”。静训很快将他认出,这不是那方科长么?于是她赶紧低下头去。
那个营长翻阅着一份名单,边做标记边问李静训,“户主李荣在哪儿?”,他看人的时候略微低下头,眉毛抬起来。
“叔叔昨晚出差了,”她低头答道。
“李静训,是你吗?”。她点了点头,但他似乎要把她盯穿了似的,不放过一丝表情的变化,这令她越发紧张了。“再检查!”他盯着衣柜下了命令,但静训却赶在士兵之前挡住抽屉说:“都是些女人的内衣有什么好看的!”,她说这话时显得很傲骨,眼眉低垂下来,还稍微聚拢了自己旗袍的开叉,屋内一时陷入沉寂,士兵停下来,那营长仰起脸瞅了她一会儿,就这样,搜查在尴尬的氛围中结束了,他摘下礼帽对静训行了礼说:“对不起李小姐,打扰了”,临走时他又用余光扫了一眼衣柜。
待这些人离开后静训插上铁门进屋待了会儿,然后来到露台轻唤屋躲在屋顶烟囱后的他。他下来时一块儿青瓦被掀了下来,那个瞬间俩人一起去接,结果身体撞到一块儿去了,他的脸近在咫尺,她樱唇微启,月色照亮他危险的眼睛,此刻他正低头瞧着她,露出一股喜欢的傲慢神情。如果手里的瓦片儿没被他轻轻取走,她以为自己要被那个眼神穿透了心脏。在将瓦片儿放回原处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她,并低声说“以后不要做这种危险动作”,静训扑闪双眼不知如何接话。
她扶着一瘸一拐的他回到屋内,让他坐下来休息,然后她将古梳碎片捡起来包在草纸里,发出了轻轻的啜泣声。
她埋头哭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看到他关切的眼神。
“你没事吧?”他蹲下来扶着她的肩膀问。
“我真的担心死了”
“是我的错,对不起”
当他起身时她看到他伤口的血大片的渗出来,于是一边嘟囔着“伤口撕裂了多疼啊,真是的”之类的话,一边赶紧为他包扎。
夜里,他将手枪放到枕边,合衣躺下,想着白天那个熟悉的声音,时间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列车上。
当时他刚回国,从沈阳坐快车到北平。车上很挤,过道上都坐满了人,一个中士来来回回好几次,他断定他是在找座位,于是指着自己的行李说:“请坐吧”,中士却“啪”地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刚才我过来你怎么不让?”“刚才并不确定你是找人还是找座位”,不想中士又“啪“地打过来一巴掌,这时过道里的人都盯着他,等着他的反应,可他却说:“你请坐,”然后自己就坐到厕所里的马桶上了。
不一会儿有一个上士来上厕所,他让出来。那上士说:“等一下”,然后就去找列车长了。当时他想上士应该是对列车长说中士没买车票之类的话,不一会儿列车长就过来查中士的票了,在当时敢让军人补票已经算壮举了。这时上士邀请他到卧铺去坐坐。
“就坐这里吧”上士为他倒了一杯水过来。
他往里边挪了挪说:“没事,在地板上熬过整晚是经常的事”
“你去哪儿?”
“北平,你呢”
“我刚从莫斯科回来,去宪兵教习所报到,不过家父要派人来接,我得先回家拜见我那些七大姑八大妈,”上士无奈地笑着说。
“听说经过教习所培训出来都是准尉”
“是的”
“你可真厉害”
“过奖,过奖”
看他不再接话,上士又问:“你听说过指纹法吗?”
他含蓄的笑了笑,“不懂,做生意我倒知道一点儿,但感觉你说的指纹法一定很有意思。”
“你跟我家父太像了,他只知道做生意,”上士似乎对自己的家庭背景并不满意。
“能走上仕途,替你高兴,”他拍拍上士的肩膀说。
“生意人就是懂得变通,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向雪怀”
“我叫文青江”。
俩人一道下了车,向雪怀被轿车接走了,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文青江对声音有一种特殊的辨识能力,几乎过耳不忘,白天那个搜查的营长是上士确定无疑了,他慨叹于他仅仅在两年时间里发生的惊人变化。
次日早上,静训留了字条,把门朝外锁上走了。
当文青江从房里出来,自己的衣服已经晾在竹架子上了,尤其是那条棉纱手帕,也被洗干净晾在清风里,他轻轻的拿起来,看到了几个隽秀的字—“花中之王”。
墙外,我是你的过客,墙内,你是我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