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什么时候睡觉的来着——头有点晕，这很正常，只是睡过头的表现罢了。

    已经是早上十点，我从柔软的床上爬起，肚子饿到有些微微发痛。趁着洗漱的功夫，我试图让自己的大脑清醒一点。连续三四天的守夜是有些勉强了，我的记忆卡在了昨天中午，然后就变得模糊起来。

    这是药物改造的结果吧。我能够在睡眠不足的同时依旧保持着清醒的状态，据我所知，几乎所有知名的技师都接受过这种药物的改造。积累下来的疲惫可以在确保安全时进入熟睡来缓解。我的师父甚至能够连续数日保持清醒的工作状态，而我属于一般水平，大概就是四五日守夜也能保持清醒的样子。

    只是那股疲惫感我并非能完全控制。就像昨天一样，我还没有进入熟睡的打算，疲惫感却在我不自知的时候便悄悄找上了我。像这种模糊的记忆就是证明之一，至于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我还能模糊地记起一点，即便是疲惫，但大多数事情都还算是清醒的。只是在往后一点，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最近在贵族区拐卖侍从的匪徒还没被查获。”

    当我将一掬水泼到脸上，凉意伴随着这句话突然出现在脑海中。我试图回忆起睡前是否见到过雪娅——不行，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赶紧用毛巾抹去脸上的水渍。首先和旅店的人问一下，我抓起衣架上的外套，边穿边走出房门。

    “鹰诗阁下。”

    走廊的另一头，某个穿着白大褂，拥有狮子基因的半兽医生朝我这走来。他是我师父最常去拜访的诊所医生，印象里和他最后一次见面也正是与师父一同去的。如果只是偶遇来与我打招呼的话，还是赶紧应付过去吧，我赶时间。

    我没有停下脚步，姑且还是朝他挥了挥手：“树晟医生，好久不见。”

    走近了一点我才发现树晟背后还跟着一个人，和雪娅一样是小麦色的皮肤——她穿着装饰有各式绸带的白色连衣裙，那是不方便剧烈活动的衣服款式，也就是说并非侍从能穿得起的衣服。

    我再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脸，和雪娅很像，甚至可以说是孪生姐妹。但她化有淡淡的妆，皮肤也比雪娅要亮洁，一副贵族小姐才有的气派和打扮。

    而她也盯着我，然后用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说道：“老师……你没事吗？”

    ……嗯？

    “我早就说过了，鹰诗阁下是后遗症发作了。但是你的弟子非要我来看看你，说是看你睡太死了怕你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树晟医生叹了口气，“阁下的改造适配性与玄世阁下相比要差太多，万不可再勉强自己了。这是一些治头晕的药，那我就先告辞了，诊所不能关太久了。”

    树晟医生将一包药递给我，然后快步匆匆地离开了旅店。

    “对不起……”

    “嗯？这是我自己接受的药物改造，那么这些后遗症我自己也是知道的。你也没必要向我道歉。”

    “不是这样的……我已经看出来了…老师在昨天中午开始就有些不对劲，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叫住老师的话，还有后来在诊所的时候，我也没有告诉老师和那位医生。”

    “那也只是结果论罢了，你还是没有需要向我道歉的理由。”

    “结果论？”

    “额，就是在事情发生后，单纯地通过这个事情的结果来验证自己之前的猜测。就比如说昨天你发现我的异常好了，你不知道药物改造这件事，自然不可能对我说我的身体出现问题了对吧。”

    雪娅点了点头，她能理解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

    “那么，你认为自己犯错的根本原因就是在不知道药物改造这件事上对吧。如果你提前知道了我接受了药物改造，以及那些药物的后遗症，你就能明确知道我是出现了问题。但是，你知道药物改造是在今天，然而你却怪罪起昨天的那个不知晓什么是药物改造的自己。”

    我说的已经很详细了，显然雪娅也能理解到自己其实并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从侍从的角度来讲，她可能还是接受不了在我处于疲惫状态下什么都没做的愧疚吧。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其实还是很幸运的。最初的侍从能是雪娅这种没被他人糟蹋过的，还保留着自我的侍从。我能感受到她的好意，尽管这是被强制教育出来的，对侍主的好意。即便如此，我也会为此感到高兴。

    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敢获取侍从。这种温柔是不正常的，只是单方面的榨取他人的温柔罢了。在我的那个世界，只有温柔地对待世界，才有可能换来其他人的温暖。

    而在这个世界，对侍从来说，就算对所有人抱有善意，也不可能获得他人的好意。而我处在的是平民以上的阶层，哪怕是平民都已经习惯了驱使侍从，更别提养了一群侍从，将他们视作工具的贵族了。

    涌上心头的这股感情——是同情吗？

    不知不觉间，我将手放在雪娅的头上，轻轻揉动着。

    “欸？”雪娅有些困惑，“老师，我有什么做得好的地方吗？为什么要揉我的头呢？”

    这么说来昨天早上我的说法是鼓励她的时候会摸摸头来着……如果告诉她理由，总感觉有点羞耻啊。

    “昨天，你是什么时候觉得我有异常的呢？”

    “大概是中午吃饭的时候，老师好像时不时地会走神。然后就是洗完澡再见到老师的时候，那个时候开始老师就和平时不太一样了。”

    嗯？不对啊，按理来说在我陷入沉睡之前意识都和正常情况差不多，就算是有些许疲惫感，但也不会因此而有太大的变化。

    “哪里不一样？”

    “欸？哪里？”雪娅一下子愣住了，我以为是她语言组织能力差，想不出来该怎么形容，但好像又不是这么一回事，“感觉就是和平常的老师不一样，可实际上好像还是一样的。”

    我不认为雪娅会说谎，她一定是感觉到了我的不同。我在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她那恐怖的记忆能力，莫非她是把平时的我給记忆了吗？

    但我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平时的我”，这就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我也是会有喜悦，厌恶之类的心情的人，不同状态下的我带给他人的感觉肯定也是不同的。雪娅口中的不一样应该不是这种外在的不同。

    雪娅抓着自己裙摆的一角，她微微摇晃的耳朵时不时地蹭到我的手掌：“现在的老师就和平常一样，就像太阳一样暖和。昨天中午的老师就像是在云里的太阳一样，有时候就会感觉不到老师的存在。”

    宛如太阳吗……那只是因为你还没有感受到他人带来的温暖罢了。我顶多不过是一束篝火，等你离开黑夜后我也就算是完成了自己的目标了。

    “这么说来的话还有一点，这身装扮以及化点妆确实挺适合你的。但是在外面可就没有打扮的功夫了。希望你能理解一下。”

    “嗯，老师昨天也说过了。其实这些我都可以不要的。但是，昨天的老师劝我还是要学习打扮的能力。说是什么，打扮自己也是一种放松来着，虽然我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是老师都这样说了，我也会努力去做的。”

    雪娅很有斗志地回复道。

    “老师……如果可以的话，需要我简述一下昨天的活动吗？我保证不会错过一丝细节的！”

    “那就拜托你了。”感慨着雪娅能够主动向我提议的同时，我赶忙先答应下来。

    一边往旅店外走去，雪娅则如她所说地详细地向我讲解昨天我忘掉的一系列事情。对她来说，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好事情——可我知道，在贵族区识别侍从的方法有很多，雪娅一定会遭遇到歧视和难堪的环节。就算有我在一旁帮助她，但遭受到歧视的终归是她本人。

    若是她能意识到身份的不平等，并因此流露出自己的情绪的话。这是一个不错的出发点，离开这座都市前就想个办法吧。

    雪娅叙述事情时还是很简练的。应该是参考了其他技师的报告格式，当涉及到一些都市特有的情报时，她也会进行简单的讲解。如果这个世界有向导这门工作的话，雪娅绝对会成为其中的佼佼者。优秀的语言学习能力，组织能力，概述能力，但即便有如此上天的眷顾，她也有一点做的不好。

    “雪娅，你总结的确实很不错，就是关于我的描述……是不是有点多了？”

    没错，她很是自豪地夸赞着我。似乎只要是我有参与进去的事情，她都会用各种正面的词汇来描述我。老实说，见惯了那种礼仪性、讨好性的夸奖，面对这些人的夸奖，我所想的无外乎是对方想从我这获得什么好处。而还有一些真心的夸奖，我也只会一笑了之。

    但雪娅这种发自内心地，一个劲地将我往“神明”的角度形容。那太羞耻了，这是什么？公开处刑吗？旁边的人甚至已经注意到我们了，啊，快住口，我苦心经营地面部表情就要崩溃了。

    “是吗？我倒是觉得太过于笼统了。就比如老师在帮助迷路的小孩的时候，那种明明自己还在应酬，却抛下那两个贵族而去帮助小孩。这种勇气又和老师在鬼屋中处变不惊的勇气完全不同。这就是…老师作为技师的顶点所拥有的魅力对吧。”

    呵呵，就算没有记忆我也知道其中的细节：那个小孩绝对是地位更高的贵族孩子，不然也不会选择得罪两个贵族。至于鬼屋什么的，那都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小把戏，也就骗骗雪娅这种涉世不深的人了。还有就是什么技师顶点的魅力，呵呵，我只是因为看得懂那些以前的文字才能发现那么多的失落科技。

    ……以上这些都只是我的内心活动，说出来打破雪娅对技师的幻想什么的，还是免了吧。

    在我抽搐的表情即将奔溃之际，一直在旅店门口等待的管家则成为了我的救世主：“两位，车子已经准备好了。要去哪里请直接告诉我。”

    雪娅很是遗憾的“欸”了一声。谢天谢地，得救了。

    今天是由我来交涉，这点无论是昨天还是现在，我都是这么打算的。一来是为效率，二来也是为了亲自教育雪娅该如何寻找宝贝。

    生活在贵族区的管家居然对平民区按规则流动的黑市们也十分熟悉，这可出乎我的意料。管家径直驱车到达离我们最近的黑市，然后又是独自留守在车上。

    嘈杂的黑市。接连排列在一起的铺子，拥挤的人海流动着，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谩骂声……各种各样的声音缠绕在一起。

    雪娅拽了拽我的衣摆，戴着草帽的她贴在我的身边，看不见她的表情。

    “昨天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听说了，最近有人拐卖侍从——老师能不能像纽特那样……”

    “嗯？确实，那就牵着手，其实人太多的时候最好也牵着，万一不小心被人群冲散了也会很麻烦的。”

    我伸出左手，雪娅很笨拙地将手递了上来。

    ……她小心翼翼地企图将手指插到我的指缝中。我原本只是打算普通地牵着她的手而已。毕竟她也被迫习惯了和我并肩走在一起，这种十指相交的牵法就没必要了。但她好像固执地认为只有这种方法能有效防止自己被拐卖。

    最后我也只好妥协。

    说是黑市，但这里并没有什么违禁品。这里只是平民百姓为了躲避店铺税而自发集结起，在一个大巷子里举办的集市罢了。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只有售卖一小部分的商品，店铺对他们来说就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商品的种类和价格都优于店铺售卖的东西，但是真要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又很麻烦。而且没有店铺提供的额外服务，所以补给品还是在店铺里各位划算。但在黑市，偶尔也是能遇见变卖失落科技的小贩，而我正是为了这些小贩而来。

    雪娅也和我一样四处打量着，我也让她帮我留意一些关于失落科技的小贩。食物、衣物、生活用具、以及一些真假不知的宝石小贩……种类繁多也有种类繁多的坏处，没有分类导致在这么长的一条黑市中还是很容易错过的。

    “老师，那个是不是失落科技。”

    我顺着雪娅的手指看去，那个小贩售卖的是一些辅助做工的道具：“不是，那个是帮家庭做一些杂货的道具。”

    “那确实跟失落科技挺少见，不错的眼力，我刚刚都没看见有这个摊子。”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帽子，“再接再厉。”

    “好！”

    还是在雪娅的带领下，我们在一个角落的小贩那里找到了失落科技。但很可惜，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已经损坏的。剩下一些完好的失落科技也都是些玩具罢了。

    我在这一堆废铜烂铁中找到了一支已经不能发光的手电。在取得同意后我便将它拿起来仔细查看。

    “老师，这已经不是失落科技了吧？”

    所谓的失落科技，就是指在现代无法重现的过去科技。但是只要有设计图纸以及相应的技术，就能模仿出过去一些简单的科技。这些简单的科技在通过复杂的设计图纸相结合，便又能将某些科技再现。届时，那项失落科技便成为了“现代科技”。

    而手电的设计图纸也已经被发掘出来，但那是将热能转化电能的科技。我们技师配备的便是那种科技的手电。而这支手电则是靠电池供电，对比来说肯定是落后的。但这个世界并不打算发展自己的科技，导致他们虽然能模仿出热能转化电能的储蓄方式，却不能制造出这种依靠电池发亮的手电，只要没有图纸，那么现代文明就会止步。

    我将失落科技的另一种逻辑告诉了雪娅，雪娅则是不可思议地掏出自己的手电和我手上的这个进行对比。

    “技师阁下对这个手电感兴趣吗？”售卖失落科技的是一个老人，看仪表也不算是家境贫困之人，看来是倒卖这些失落科技的那种人。

    “确实，这个怎么卖。”

    “五枚银币。”

    这个世界似乎是一千铜币等于十银币等于一金币的简单换算。一枚银币就相当于一个人两周的工资了，至少够一个人在都市中生活一个月。

    老人的报价对于失落科技的售卖来说并不算高。但这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手电而已，但我想要的并非手电。

    “能让我先检查一下这个吗？”

    老人点点头，我也不说废话地拆开了手电。这个重量，果然里面还有两节五号电池。

    我从背包中拿出一筒小手电，将两个五号电池轮番放入，小手电都能明显地发出亮光。

    “我只想收购这两节电池，并且只给你哈里斯流通的货币，能不能便宜一点。”

    “那就四枚银币好了。”

    “三枚，多一铜都不要。”

    说罢，我将电池装回老人原本的手电里。

    “三枚就三枚吧，真的是，技师阁下太看得起我了。”老人摆摆手，我也就将电池重新取出，将手电装好还给老人。然后从钱袋子里拿出三枚银币交给老人。

    今早委托所的人就将一部分的报酬送到了旅店柜台。一共四金八银三十铜，这就是技师探索成功后的丰富报酬。

    顺带一提，雪娅那一身最为先进的技师装备价值十二金还多一点，属实是挥霍了我两个月的存款，现在终于得到了补充。

    “啊，你也得练习一下才行。”我从背包中拿出一个小钱袋，那是很久以前我的钱包，“已经很便宜的东西就不用在和别人还价了。在离开哈里斯之前必须要独立购物一次啊，这是今天的作业。”

    小钱袋里有四枚银币，就当是预付雪娅第一个月的工资了。

    这之后我们又辗转了几个黑市，结果可以说是一无所获。而在形形色色的小摊中，雪娅都没有做过多的停留，只是扫了一眼小贩上货物的程度。

    在逛完又一条黑市后，我和雪娅就在一旁推着的售卖盒饭的小推车上解决了午餐。那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和旅店提供的精致料理差距很大，但雪娅依旧是狼吞虎咽地品味着这份盒饭，她在营地时也是这副吃相来着。

    “这个饭菜好吃吗？”

    “好吃！”

    雪娅将吃的精光的饭盒丢进垃圾桶，我则无奈地拿出手帕抹去她嘴边沾满的油脂。

    “那和昨天旅店的饭菜相比，今天的中饭好吃吗？”

    “昨天的是十分好吃，今天的很好吃。”

    ……确实是雪娅才会说出的答案。

    我还剩下了大半的饭菜——先说好，我并非口味刁钻的人，山珍海味和速食罐头我都能接受——只是关于今早的那个想法：我突然想到了一种方法，可以让雪娅了解到其他侍从到达他们主人家里最真实的样貌。想必以现在雪娅的能力，肯定能发现自己已经与“侍从”有很大的区别了。

    只是，现在就让她察觉“侍从的真相”是否为时过早。侍从是为了侍主而努力活着的，但这其实只是洗脑的手段，真相远比这要残酷。

    “老师，你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雪娅看着我剩下的大半盒饭，关切地询问起我身体的状况。

    还是带她去吧，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她会因此疏远起我。

    “没关系，只是胃口不好而已。”

    我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呢？这股突然升起的厌烦感……这是一种不安，和我经常遇到的那种生命威胁的害怕有所不同。

    “你吃饱了吗？”

    “欸？老师如果真的吃不下的话…那就请让我解决掉吧。”

    “不错，都学会揣测为师的意图了。”我憋出一个笑容，企图将自己肮脏的想法瞒混过去。

    “毕竟我是老师唯一的弟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