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更漏虫鸣。
庆云府后院书房明灯大蜡,铜炉焚香,应东楼身穿贴身亵衣,捧着一本崭新书籍随意翻看着。
从外面看,貌似是明灯光亮,读书种子悬梁刺骨。可若是进门,便能看到书房正中原本应该摆放书案和圈椅的地方赫然摆放着一张无床幔的宽大卧榻,四角悬四盏羊角明灯,卧榻之上高卧的正是手捧书卷的应东楼。
两侧还分别有一位曼妙丫鬟横卧陪侍,一位手捧银盘,上有精细瓜果糕点六味,另一位手持宝扇轻轻为身旁的应东楼扇风。
至于那横七竖八摆放着十数件文房清供的螭龙纹彩漆书案,看似被随意地摆放在卧榻一侧,实际上书案木脚底部装有和地衣纹路相符的滚轮,只需丫鬟轻轻一拉,便能平稳滑送到卧榻之前,脚下滚轮一踩,机括立刻锁住,不会来回滑动不稳。而再向另一侧用力,还能送到窗边一把香檀木圈椅面前。
结构精巧,来回自如,挪动之平稳连桌上杯里的一滴水都不会洒出来。
这小小书房之中的配置,足以让世间九成九的读书人和机关术士视之万分震惊,旋即半盏茶的功夫都说不出话来,让懂读书的和懂机关术的都沉默,这就是应东楼这位长安城四狂八少之一的风流子的能耐。
卧榻之上,应东楼咽下一粒西域种紫凤葡萄,翻了一页手中书,此书封面书名《铮骨》,还散发着新出刻板的墨香,这是他今天出门随手在路边书肆买的十六本武学书卷之一,所印内容不过是市井盛传的大路货内功心法、武学宗旨。
类似的内容自六岁至今应东楼已经读过不下二百卷,靠谱者有之,不靠谱着更有之,有些让铁铗和齐舜卿看的直摇头。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应东楼这些年读遍武学典籍,已经在心中拆解总结出了六条大脉络,三十四路支脉,而这一切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落在书面上。
要知道,应东楼虽然堪称博闻强记,却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实际上,他最热衷的两件事除了习武出汗,便是读书提要钩玄,这些年来光是亲笔记下的读书手札分门别类装订起来便有十几册了,应东楼自嘲般的用南华经中的名句将其命名为《以有涯随无涯集》。
而之所以单单在这件事上不录文字,是因为应东楼在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想,一个说出来恐怕身边所有人都会觉得自己脑子发烧该吃药了的猜想。
自己从识字开始,读的所有武学典籍是否都被人刻意篡改了?所有给自己诊断的武人高道是不是都在配合演戏,故意不将自己的身体情况勘验清楚?或者说幕后之人手段已经高到另不败王爷都探查不清?
我究竟是不是我?暗室是否有神目如电,一直窥视着我表露在外的一举一动,不允许我接触真实的世界、真实的武道?
自从第一次握拳蹲马步,至今已是十载光阴有余。
十年间应东楼读过二百余卷内功修行相关的武学书卷,包括市面上所有常见入门武学、十一本家传秘藏级别的心法典籍、甚至还有四品以上官员才能借阅的长乐宫武库藏书《天下武备》。
尤擅那炼气三境武人都不一定能勘破的高深拳法“八步运天掌”与“形意十三形”,更熟读一部来自春秋鬼王妄嗔所在的那座酆都城中流出的《春秋秘函》。
毫不夸张的说,以应东楼目前纸上谈兵的功夫,完全可以于武林中别开一门小门户,熔铸百家所长为一炉。
这十年间换过十八位护院教师,都是各山门世家最擅长为新血开蒙的武人,修为最高的有武道七重楼的境界,甚至于摘星楼冲霄榜武评之上排名第六的不败王爷李不败都曾亲自勘察过应东楼的肉身经脉、龙虎山大天师司徒激荡的一位亲传弟子也曾为其勘验魂魄。
然而时至今日,无论应东楼使用何种方法,都无法聚气,包括兵家武道和诸子百家所有修行道路,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全身经脉空空荡荡,如同能并驾齐驱八匹骏马的大街被响马劫掠一空之后静悄悄的样子,家家关门闭户,街上连一条守夜的狗都没有。
身体究竟有什么问题,无人知道;怎样解决,则更是毫无头绪。
齐舜卿和铁铗,包括父亲四品清流应遇以及身边所有人都在劝他,世上疑难杂症有的是,既然如此便转身换道而行也就是了。原因很简单,如果一个人想习武修行,而他的资质连天下第六、以刚打刚的功夫举世无双的武痴李不败和最擅长勘验魂魄、解决道心隐患的龙虎山天师府都发掘不出来,那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做到教他于武道修行一途登堂入室了,这本该是三尺小童都明白的道理。
谁也不知道应东楼在坚持什么,这个少小风流惯的贵公子,为什么非要去握剑,握他注定无法掌握的剑柄。
有一段时间父亲应遇觉得他魔怔了,不知道从哪花了什么代价,弄来了一张青绿符箓冷不防贴在应东楼额头上,应东楼直挺挺的倒了下去,足足三天人事不省。
直到三天后长安城敕建东明观的一位老真人匆匆赶来,一把揭下那道符箓,而后将七八种膏丹丸散给他一股脑灌了下去,同时手掐法诀以灵光画符施法,好半晌应东楼才悠悠转醒。
那位老真人连出家人的体面都顾不上了,指着鼻子大骂应遇简直胡闹,给好端端一个活人贴醒魂大符,险些要了自己亲儿子的命!
“这三天阎王爷都在纳闷呢,面前怎么总有一只半人半鬼的玩意闪来闪去的,这鬼门关你是进还是不进?”
然后老真人直接把那所谓的醒魂大符揣在兜里带走了,一边走还一边骂骂咧咧,说见过虎毒食子的,还没见过拿真金白银想把自己儿子砸死的,钱和儿子都不要了,图清净是吧。
所以应东楼才不敢那么想,却又不得不那么想。
这猜想毫无端倪,就好像一只生长在水井之中的井底蛙在想,整个水井是否是仙神特地给自己打造的囚笼?井口这片天幕是不是暗含着一线生机的琉璃穹顶?
如果真的有人在幕后谋划于我,那么是由谁主导?是谁如此神通广大堪称一手遮天,而又为什么如此捉弄自己一个小小少年,他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是无所事事游戏人间的天人神灵?亦或是隐匿山海不为世人所知的山人海客?
不论那个幕后之人是谁,既然他如此煞费苦心的为难于我,是否证明如果他不这样做,以我的天赋或机缘,稍微接触武道正途,便可以修成足以威胁到那个如此厉害人物的境界?
“公子,你又在出神了。”一旁手捧银盘的丫鬟麝烟轻声道,应东楼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这位暖怀香炉一手执着一粒桃仁一动不动,显然已经等了一阵。
手中书也歪在一边,另一侧的持书文婢藕丝掩嘴轻笑,贴心的取过那卷书放在一旁,宝扇轻摇,方才主子发呆,她也乐得清闲,自然不会出声警醒应东楼。
“本公子适方才神游万仞、心鹜八极去了,冷落麝烟姐姐了,恕罪恕罪。”
应东楼恢复了风流相,将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抛之脑后,双手往身材丰腴的暖怀香炉麝烟身上掠去,几番争斗看似眼花缭乱,接的比打的还熟悉后者的招式套路。
书房东北角的房檩上有星星点点难以察觉的黯淡光芒,这时闪了一闪,彻底暗了下去。
……
如果那个猜想有几分道理的话,那么背后谋划之人的心力与能力都强到不可思议,巍巍高哉,几近天地。既然自己的每一步动作都在这张大网之中,那么自己所有的学识见地都在这大网之中,又能针对这张大网想到什么破局之法?
真好比是生在浮萍之上,还妄想着脚踏浮萍一飞冲天,除了落回湖水窠臼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结果。
但应东楼还是想了一个办法,一个无比疯狂与荒唐的想法,如果他的猜想根本是一场异想天开,那么这个破局之法就更是自取其辱了。
夜深了,应东楼屏退麝烟和藕丝,两位女侍退出书房,照本家公子的指示,将房门紧闭。
应东楼举起了一柄精致的匕首刀,刀柄乃是骊山玉海所产的水磨羊脂白玉所制,砣工极尽精美,锋刃所用则是劲韩铁坊出产的百炼七锻之劲钢,身经千锤,花纹乃是劲钢之中的上品龙虎细纹,经砥砺山洗剑石研磨刃口,削铁断发不在话下。
此刃名为美人眸,是应东楼这些年间搜罗的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其中之一,此类匕首刀虽然用了出自大齐劲韩铁坊的上品钢口,切骨肉如过膏脂,但装具华而不实,是为文房清供,文人雅士闲时把玩,与压书剑无异。
但此时应东楼双手捧刀,用那不输于上等军器的刃口,突兀朝自己上腹部刺去!
何其疯狂!
既然幕后之人你运筹帷幄之中,那我便把你钓到台前!鱼饵别无他物,就是我应东楼这条小命!
如果他赌对了,那么那个人碾死自己再轻松不过,既然他选择煞费苦心把自己养成废物,必然有着他的目的,不可能叫我轻易归西!
刀刃抵住身上衣物,毫无阻滞的一末而入,三层绢缎破开,红光迸现。
我生于广袤天地间,不愿身处樊笼,甘冒锋镝,挥热血,纵万死其犹未悔。
应东楼圆睁二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强提着一口气,将自己的五感坚持到了最后一刻,直到眼前金星四射,黑幕降临,咕咚一声栽倒,始终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猜错了……么。
果然是异想天开,果然痴心妄想。
少年应声倒地,五感逐一丧失,耳畔最终归于寂静。
一双皂靴飘然落地,声息皆无,地上肆意横流的血迹蔓延至他脚下自动分流,在石砖上勾勒出两枚脚印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