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忙完一天公务的通议大夫应遇一脸阴郁地出现在正堂门口,手掐用以平心静气的玉珠玔,骨节泛白。他看着自家不成器的儿子,一声怒吼:“回你的莺莺院里闹去,别在前院犯贱!”
应东楼左右手分别搂着一支纤腰,腰身弯折,一躬到地:
“父亲大人说得对!小子错大发啦!”
应遇又开始恨自己是文臣不是武将了。
应东楼带着一大帮莺莺燕燕的侍女大摇大摆的从应遇面前经过,从正堂旁的月洞门走到后院。
应家庆云府在含光街并不算大,只有三进,但收拾的干净利落,整个后院小半个府邸都是应东楼一人的,诨名莺莺院,因为丫鬟侍女极多,而且个个都是应东楼精挑细选出来的,丰腴者有之,清瘦者有之,颤颤巍巍波澜壮阔者有之,臀如满月楚腰窈窕者更有之。
众侍女各有称号,称作女官,像红拂身材丰腴、脸似银盘有幼态,负责保管府中几架宝琴,称抱琴女童;蕊黄富态有富贵仕女相,称作入画仕女;齐舜卿拉走的清秀侍女绿檀擅长十九道弈棋,负责掌管庆云府棋具与谱子,称司棋将军;铁铗最喜欢的一对姐妹侍女绣春与织秋则分别称为玉人与玉楼奴。
另外还有侍书文婢藕丝、暖怀香炉麝烟、衣冠使女裘暖、梳妆女官钿金、飞天舞女轻絮、长歌百灵宿妆、掌乐仙子垂幕等几位,应家莺莺院的美色,放眼整个长安城也是极有名的,就连号称长安四狂八少第一人的大少爷陈昭陈大少当年都毫不掩饰自己的眼馋。
要知道这位当朝首辅的侄孙,当年可是号称“与街上美妇皆有缘”、“唯爱女子一双明月贴胸前”“声色犬马酒无一不精,潘驴邓小闲什么都有”。四狂八少十二名天字纨绔奉他为尊,论风流荒唐,天下再没有第二号了。与之相比,绰号“书剑风流子”的应东楼明显逊色也收敛三分。
应家并不是什么世代簪缨的世族,虽然也算是书香门第,可族谱上上百年来出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四品清流通议大夫应遇了,大儒雅儒倒是出了几个,可惜在大齐文坛没有闯下什么特别的名号,空有清誉而已。应东楼的娘亲则是江湖人,也没有什么积蓄。
应家人靠教书和经商,按理说是供养不出应东楼这样一尊混世魔王大纨绔的,应家有如此家业,还是靠当年应东楼周岁时天子排御宴,酒席宴间正好聊到应遇新得一子,天子点名要观看幼子抓周,结果应东楼死死抓住天子腰间佩剑不肯撒手,给当今天子大齐皇帝李御正弄的龙颜大悦,上人见喜,特地赐下黄金百镒给庆云府专供此子成长。
这也是应东楼身为区区四品清流文官之子,得以跻身长安城四狂八少,且小小年纪多次入宫朝圣、游玩,还能去往东海蜃楼城和那位号称天下第六的不败王爷拉家常的原因,不然凭着应遇并不是位处要冲的四品官官位,应家子弟想见一面天子有如登天之难。
好在应遇一向不许应东楼“恃宠而骄”,不然以应东楼的性子,估计会每隔十天半月进宫打秋风,要是能像那位谪仙人李长庚一样讨得后宫某位娘娘的垂青,那应家早就换成五进七进的大府邸了,哪像现在,要不是应东楼那未曾谋面的亲弟弟被送回冀州应家老宅交由族人收养,庆云府都不够应大少一个人折腾的。
庆云府前院,是应遇做主,正堂与几间耳房厢房配房都素净得很,连个多宝阁博古架也没有,书房里好不容易有几件文房清供也都是下品,值不了几两银子,壁上字画不是朋友所赠就是应遇自己的手笔,花了几钱装裱的银子都让应遇心疼的想自己调浆糊。马厩里一匹老骡,走得多吃得少,这些年驮着应遇上朝下朝班房来回也是立下大功了。另外只有老管家应安、一个厨子几个书童下人,每日除了买菜做饭洒扫庭院也无别事,在四品官这个位置上算是极其简朴了。
应家小姐应采莲,独处厢房绣阁之中,在官家小姐中同样堪称朴素,身边除了两位老成持重的侍女外再无近人。
而一过月洞门来到后院内宅,俨然换了一幅景象。名为后花园却没几朵花,一切按照应东楼的喜好修饰,三五精舍和一栋小楼,雅致非常,十几个美貌侍女的美色仿佛能盈满整个院落。亭台楼阁之形制倒是不太出格,但内部别有洞天,装潢之华美世所罕见,博古架上金器玉器、寿山石、黄田堆积盈满,华靡工巧,更有许多玉斧、错金刀、镶玉铜剑一类华而不实的兵刃,突出一个奇技淫巧,文房清供就更多,四宝十三件多不胜数,其中有不怎么值钱却千金难买心头好的,也有数件尚方御制和前朝遗物,价值千金。
马厩中有应东楼的坐骑火龙驹,还有另外几匹纯色骏马与耐力甚好的远途老骡,每日吃的草料和黄精等辅料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寝房地板不是用石砖铺成,而是应东楼参考西域传来的四种地毯与中原织锦之后,亲自制定要求,命人去瑞蚨坊专门定制的织锦地衣铺就,可谓是进门处处都是床榻,可以随意就地翻滚,应东楼经常脱掉靴袜进屋随便找个地方倒下捧着本闲书读。
织锦地衣下面铺设有地火龙,一到冬天以炭火填充,整个寝房暖如阳春,这等装潢也只有应东楼的寝房能够装的起,故而一到冬天,应东楼的寝房里总会长满了丫鬟和她们饲养的狸猫画眉……
嗯,就是因为其他房间装不起。
内宅府邸另开小灶,除了侍女们有半数兼做厨娘之外,还额外聘请了长安八大楼柴米尤言四大名厨中的二爷米精粹亲传弟子魏味掌勺,就凭魏师傅的刀勺乱响和酒窖中的十二种美酒,想和应东楼交朋友的大小纨绔帮闲就排成长串。
应家庆云府后院的贵气名声不小,除了纨绔来此聚会之外,还少不了被贼人惦记,数年间有三次高人侵入,说是高人,是因为他们能避开长安城夜游神和不良人的耳目,夜探含光街重地。
担任护院的家生子铁铗连三五个回合都挡不住,三次被人打倒在地,逼得应东楼佯装醉酒,跟那蒙面夜行人称兄道弟,然后一脸赤诚得告诉那贼人:庆云府最值钱的是卧房床头的一个千机玲珑匣,里面有径寸明珠、大额宝钞,博古架书案上那些零碎东西都是地摊鬼市淘来装样子的赝品……兄弟我跟你说啊,只要保住了我那宝匣,什么古玩物件随便丢……嗝……
然后庆云府正门处三次清晨打开门一看,都是一个摔得粉粉碎的赝品千机玲珑匣。
这仿自天机阁千机玲珑匣的赝品外表和原品别无二致,内部却是六面厚重黑铁板铆接而成的铁疙瘩,其中封装着铮铮作响的铁珠铜丸,用以模仿宝物碰撞之声,原本该是九窍玲珑锁的地方内部也是刻有螺纹的死胡同,什么机括都没有,任你是专门研究机关八宝、转心螺丝的机关术士也得解上半天才能发现里面根本没有能拨动的机括,只能暴力破解。
这玩意庆云府仓房里囤着二三十个,是应东楼早年间心血来潮,寻得能工巧匠定制的,连着哄骗了三位高人。
最可恶的是,应东楼还在匣内装了不良人捕盗抓贼用的信香弹丸,一旦千机玲珑匣被暴力破解,机括一犯,弹丸立刻爆裂,贼人沾染了这种信香之后会全身散发一种介于粪水与石楠花之间的特殊香气,哪怕立刻焚香沐浴并更衣也无济于事,没有三五天不会消散。而在这三五天之内,这贼人在包括不良人、日夜游神、擎苍人在内的大齐所有办差官眼中都是大案要犯,且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如同一轮大日般显眼,可以一句话都不用查问直接拿下。
不良人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送上门的功劳,因此特地将仓房里闲置的几盒信香弹丸批成残次报废品,而后秘密送上庆云府,交由那鬼头鬼脑的小道士齐舜卿保管。应东楼也是不负众望,几年间给他们送了三次功劳。
应东楼闲庭信步,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应家藏书阁,同样是前后院分开,应遇的藏书全堆在前院的一处厢房,无非是经史子集案牍文书;而应东楼的藏书阁是后院唯一一栋小楼,上书匾额“小书海”,是应东楼亲笔,对应书剑风流子的书字,内部分三层,堆满经史子集、天文地理、道书佛经、武学典籍、话本折子戏百家杂书。阁楼还兼做武库,有几柄品轶较高的兵刃也藏在此处,都是大少爷应东楼的心头好。
侍书文婢藕丝此刻正在小书海门内坐镇,身为藏书阁总管,这位小女官身躯清瘦,却是应家莺莺院里最稳重威严的一个。
应东楼存心捉弄这小妮子,故意放缓脚步,屏气凝神,溜进小书海并未上锁的房门。
“呯!”
一支袖箭飞速掠出少女窄袖,转瞬之间,刚才还在潜心读书的藕丝身形迅速遁入藏书阁一层厚重的书案后,纤纤玉指搭上机括,随时准备启动机关埋伏。
透过书案雕花格栅,少女看到进门之人,面上紧张神色立即消失,眉眼弯弯,笑得好看。
“公子,记得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