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吴锋来到学宫已经将近一年半,他从学会念力转灵气的法门后就日夜勤练淬体之法。就跟他之前修行培育念力时一样,前宫那座千书楼里所有淬体法门的典籍快被他读了个遍,而他往往也不求甚解,遇到当时不理解的就先背下来,日后自己修炼时若遇到困难再自行领悟。
虽然相比于其他修行淬体法的修行者,这种他自己悟出来的法门收效慢,然而他悟性高、心志坚定,那丹田里真气凝聚成的小水珠早已大了好几圈。而且运用的愈发娴熟,每当身体某处发力时,那小水滴瞬时间就能流遍全身。
吴锋此时身体力量早已远超普通人,而且身轻如燕,反应也是灵敏无比。可身体再强也是空有一身蛮力,完全没有学过任何武学章法。吴锋也早意识到这个问题,因此经常逃课去尚武科学些杂七杂八的剑法、拳法。
吴锋总是逃课,课上也心不在焉,经世科的教授们像是早就习惯了这件事,也从不追究。因为吴锋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平时最喜欢读历史,站在历史这条大河之外,总要比身处其中的人看的更透彻些,更何况现在的所谓明国,跟吴锋那个世界的明朝极为相似,因此在经世科那些教授议论时事时,吴锋总是能一针见血的指出其中厉害。
学宫地位超然,就连每朝的太子都是在册封完后第一时间就来到学宫,在经世科、尚武科、诗史科各学习半年,之后才去太庙祭拜祖宗。因此学宫里的教授们在议论时政时也完全不管不顾,有的时候议论到兴起,连皇帝老子也被拉出来批几句。
就如某天,经世科教授田增石正在与学生们议论税法,说到兴头上发现自己有些地方也说不清楚,当下打发学生又去叫了几个教授来到教室,教授们和学生们顿时议论成一团。
“我朝税法是开国时依祖制而立,太祖皇帝必然有他的道理!”
“太祖皇帝从蒿藜间定国兴邦,因此心系万民,一辈子励精图治从无半点懈怠。然而太祖皇帝的治国方法大有问题!所有的事都是太祖皇帝乾纲独断,天下所有的决断全系于他一人之身,然而后世即位的皇帝自幼养尊处优,不曾像太祖皇帝一样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况且我朝近百年未起大战事,人口比建国时早翻了十几倍,若还只是以祖制行事,如何能驾驭得了这泱泱大国。”
“有理!只是这税法过于繁杂,税收还是要朝廷统收统发,各州郡之间相互缴纳实物,对那些贪官污吏来说,这一条条税就是他们的一条条财路!”
“这些贪官污吏,圣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还个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这江山社稷,早晚倒覆在他们手里!”
。。。。。
众教授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全然不顾日头西斜,学生们个个肚子咕咕的叫。
吴锋本无意插嘴,可见这帮教授说个没完,自己还急着去尚武科学拳法。于是便起身行了一大圈礼才开口:“学生不才,有几分浅见。”
众教授们见当下谁也说不服谁,就相互递了个眼神,先听听这学生有什么想法。
“学生以为,这税收确实该朝廷统收统发,只是这税收名目甚多,有的收粮食、有的收丝绢,还有一应徭役,且不说丝绢等手工制品每年价格都不一样,各州郡之间年景也不一样,此涝彼旱的情况比比皆是,再加上各州之间相互纳捐,其间账目实在过于复杂,依学生浅见,可以将田赋和力役全部折银征收,由朝廷视年景统一摊派。”吴锋顿了顿接着说:“至于官员们贪墨横行,实在是不能指望着几本圣贤书就能教化他们,正所谓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应当完善法制,整顿吏治时,不要以‘仁厚、廉洁、忠诚’这样道德层面的标准,而应该以律法条文为标准。毕竟面对权力这头猛兽,我们实在不能寄希望于圣贤教化,而应该给它带上枷锁铁链来驯化它们。”
众教授听完这一席大白话,觉得这番话中某些地方虽然有些不妥当,但是其间道理是没问题的。田增石伸手止住某位要发言的教授,接着点点头示意吴锋继续说。
“所谓治国治州治郡,无外乎势、术、法,朝廷上的那些手段不过是术,国家那些律法条文不过是法,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必须从‘势’着手,可大家都忽略了‘势’。”吴锋说完看向田增石,田增石想了一会看着吴锋说:“你说说,什么是势?”
“所谓势,根本上来说就是亿万人心,天下亿万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这无数人心集合起来的力量,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再说直接点就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不论那些大户有多少家资、官员们有多少俸禄、国库有多少存粮,说到底都是无数普通人劳动得来的,这无数劳动的普通人就是生产力。至于那些地主、富豪、官员,他们与劳动者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些人相互间的关系,就是生产关系,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匹配合适,国家就会长治久安,不合适就会动乱。生产力总是向前发展的,或者改进劳动方法,或者扩张劳动者的数量,可生产关系轻易间是不会改变的,因为涉及到无数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所以必然会维持之前于他们有利的生产关系,哪怕生产关系是落后的。总而言之,先进生产力与落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才是衮衮诸君一直在找的取乱之由。”吴锋说完看向田增石,示意自己说完了。
田增石觉得这番话着实有道理,只是再问下去恐怕就要说一些质疑立国之本的话,也不再发问。其余教授也纷纷思考着刚才那些话,正在各自脑海里徜徉,希望能从那些经史子集中找些佐证。
就这样,经世科的教授们从来也不管吴锋逃课的事。甚至有时遇到难解的问题,总是刻意地在课堂上提出来,然后故意讨论到很晚,这时吴锋就坐不住起来发表言论。
如此又过了小半年,吴锋来到学宫已经接近两年。吴锋除了修行淬体之法,时常也去冯金木那里打听些修行界的趣事,也经常找冯金木造一些新奇玩意。有时冯金木被哄的高兴,就给吴锋放假,因此吴锋每三四个月总能回青萍镇待几天。
放假的几天里,吴锋总是在明如月家的酒楼待着,明如月得闲了就来找吴锋说几句话。只是吴锋每次说自己在学宫那些见闻时,明如月总能想起来她姑姑对她说的那些不要相信男人的话,她也觉得自己渐渐和吴锋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时间已是齐宣二十七年八月,吴锋来到学宫马上满两年。吴锋从同学口中得知,他这一届的学宫弟子可以自愿去军队里历练半年,历练结束后,由军队里的军官根据他们半年的表现做出评价。另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是,这次军队历练的结果会作为后殿入学考试的重要依据。因此若有志于入后殿成为七位后殿教习共同的亲传弟子,就必须得参加这次历练。
让人不解的是,平时大家在一块闲谈时说起入后殿的事,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家纷纷表示自己学宫毕业后只要学宫的一封推介信,自己就足够一生荣华富贵了,整日沉迷修行的吴锋反而成了异类。可这次事关入后殿而且自愿参加的军中历练,报名的学生足足有四十个。
这天众学生上完课,报名参加历练的便得知了自己要去哪里,东北边军、西北边军、东南边军、京师戍卫军各去学生十个。
这天下午,距离实修的学生们去军队还有两天,也是这些学生们入伍前的最后一节课。吴锋早早的从经世科学堂跑出来,来到尚武科演练场前,不时往演练场里的众人看看,像是在等人。
头天晚上刚下完雨的演练场上,尚武科的学生们正两两一组捉对厮杀,一个个正斗到兴起。即便被击倒在地浑身泥泞,也要打几个滚滚到对手脚下,把对手也放到。
吴锋兀自等到天黑,终于等到尚武科学生们散场。吴锋忙笑着向人群中的一个小泥人挥手,那小泥人往这看了看,就着水壶里的水冲了把脸就往这边走来。
那小泥人是个妙龄少女,此时浑身泥污,满头秀发被盘成一个极为利落的发髻束在头顶,经过刚才那场泥地里的厮杀,这个发髻现在看上去就像个土疙瘩。挽起的右袖露出来一小截如莲藕般的玉臂,玉臂上面是块块淤青。经过刚才那壶水的冲洗,她的脸比先前没干净多少,但也终于足够看出来是个少女了。泥水顺着额前散落的发丝流下来,流过如弦月般的眉,泥水还没流到她那双极为英气的凤眼,就被一双纤细的手拂去。这少女腰直肩挺,正是前朝名将铁玄的孙女铁依。
吴锋来到学宫后,在众人眼中是个整日琢磨如何修行的异类,就是修行科那些天赋异禀的学生,也没有他这般显眼。每旬五日的自由活动,众学生要么是去附近山林游历打猎,要么是去郡上吃喝玩乐,要么干脆流连于青楼瓦舍——比如杨廉,稍微用功些的,五日里有三日自己研读功课。而吴锋则是整日从早到晚一心扑在修行上。
一开始的时候,众学生只觉得焦虑且备受鼓舞,担心赶不上吴锋,有许多学生也像吴锋一样用功。可慢慢地,众人说起吴锋时,只是说他倔,明明全无资质,非要一条修行路走到黑。再后来众人再提起吴锋时,就说他功利,眼见傍上了后殿的大人物,肯定是要使出全身解数成为后殿弟子。到了最后,众人都是极为默契地忽略吴锋的存在。
因此吴锋在学宫没有太多朋友。只有少数几个人不刻意疏远吴锋,他的朋友更少,只有两个半,杨廉算一个,铁依算一个,朱灼华算半个。
杨廉虽然一派纨绔子弟的行事作风,但为人洒脱不羁,极为仗义。而且不知怎的,他格外喜欢和吴锋在一块,经常半夜醉醺醺地敲吴锋的房门,拉着吴锋喝的酩酊大醉,还有几次非要拉着吴锋去青楼见见世面,还放出豪言,将来会找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做吴锋的开蒙老师。
朱灼华分在修行科,其修行天赋之高让整个修行科的所有教授都为之称道,纷纷感叹此人的修行天赋百年难得一遇。得知吴锋日夜苦修并且也想入后殿时,朱灼华也并未心生戒备,而是主动为吴锋讲解修行上遇到的难题。当初吴锋造那把电磁弓时,需要用到金丝导电,吴锋从工商科“借”来的那一段远远不够,剩下的是朱灼华打发贴身侍卫连夜从王府取来的。把金丝交给吴锋时,朱灼华也没问用处,吴锋给他买金丝的银票也被他差使小厮送了回去。纵然朱灼华为人处事让吴锋又敬佩又喜欢,可毕竟是仇人汉王的儿子,不免时时心怀戒备,因此只能算半个朋友。
铁依虽然是女子,但为人心胸宽广,洒脱豪迈不输男儿,是在尚武科学剑法时与吴锋相识。数次交谈之后,她也发现吴锋于兵法、阵法甚至是国家层面的战略部署,都颇有一番独到的见地,隐隐觉得此人实在是个难得的帅才。于是与吴锋越走越近,铁依也得知吴锋在修行路上下的那些苦功,不由得更生敬佩。
春天的某日深夜,铁依拎着一坛好酒、几样水果点心,翻过重重院墙来到吴锋房里,拉起正熟睡的吴锋往宿舍前的那片空地走去。吴锋还未清醒,铁依已将酒、水果点心各摆了三样,拉着吴锋朝着北方某方向拜去,口中自言自语:“祖父英灵在上,孙女铁依与这位吴锋兄弟义结金兰,此后以兄妹相称。”吴锋过了一会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从此多了位义妹。
铁依并无心思进入后殿,此次报名也是想借机去祖父心心念念的北方边境看看。据说铁玄老将军病入膏肓时,强撑着一口气来到关外,对着曾经跟随成宗皇帝远征的漠北三拜九叩,之后便矗立在满天风雪里与世长辞。
“小妹见过兄长。”此时演练场外,铁依对着吴锋抱拳行礼。铁依虽然为人洒脱豪迈,但极重礼节,行的礼也都是男子的抱拳礼,吴锋抱拳回礼,二人间的气氛这才轻松起来。
“锋哥,来给我送行啊。”铁依一扫先前行礼时严肃的神情。吴锋也不答话,从包袱里取出一大一小两件黑色紧身衣,还有一封信。
“这件小的,是给你的,你穿上它,寻常刀剑根本伤不了你。这件大的还有这封信,你帮我交给一个人,镇北军总督余思敬帐下参军韩光,你此去东北边军,肯定会遇到他。”吴锋边说边把两件衣服还有那封信交到铁依手里,铁依抚摸着这件看上去像兽皮的黑衣,不禁疑惑:“这衣服这么轻薄,穿上能刀枪不入?”
“这是我借着我入室老师的修为制成,其间太过玄妙,我便不与你多说了。你交给韩光时,就说是‘碳纤维’做成的,他一听就会明白。”吴锋边说又递了块手帕让铁依擦去脸上的泥水。
“探千威?”铁依刚想继续发问,发现自己那件黑紧身衣上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碳纤维’三个字,显然是自己这位贴心的义兄怕自己不明白记不住,便提前把这三个字写下来。
“你拿着这个。”铁依从腰间取出一枚令牌说道:“这是我父亲兵部侍郎铁同旌的令牌,你性子方正难免得罪人,军中若有人为难你,你就拿出这块令牌,行伍中人见此令牌,如同兵部侍郎亲临。”
二人又说了会话,便各自回住处收拾行李。
两日后的清晨,四支各十人十马的小队出了学宫大门分别向着四个方向离去。
吴锋所在的这支小队目的地在东南,令吴锋费解的是,一向只顾吃喝玩乐的杨廉也在这支队伍里,这杨廉最大的追求就是将来去盐铁司当个小官,借职务之便多给自己那盐商老爹开几张盐引子,狠狠地捞上一笔,然后就辞官过一辈子花天酒地的日子。
吴锋左思右想,实在想不通杨廉为什么参加这次实修,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可能,肯定是杨廉知道他人缘不好,特地来陪他的。想着便朝杨廉看去,杨廉那一双小眼睛此时看上去竟也炯炯有神。
“哎哎哎,我说,你可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我参加实修,实在是因为我在稷下郡待腻了,青楼里的姑娘都换了好几茬了。此去东南,这么难得的机会我怎么会放过,那南方的姑娘最是柔美,光想想就让人欲罢不能。”杨廉脸上又浮现出往日贱嗖嗖的表情。
“这战场凶险,你这找姑娘的本钱也太大了些!”吴锋苦笑道。
“我说吴锋兄弟你有所不知啊,咱们学宫的弟子去实修,还真能让你上阵厮杀不成?”杨廉嘿嘿一笑接着说:“我早就跟先前去过实修的师兄们打听了,咱们到了那,只需去军中应个卯,然后就找个地方住下来,好好地玩上半年。至于最后那封评价信,只需使些银子,哄得那群军官乐乐呵呵的,评价信还不是他们大手一挥的事!”
吴锋听完不多言语,只是极为敷衍地道了一声:“杨兄好见识啊。”
俩人哈哈一笑,接着继续打马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