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逸对他突如其来的感伤很难感同身受,尝试着难过了一会儿就继续照顾他微微有些下榻的鼻梁去了,毕竟从他顺风顺水的人生中怎么也挑不出来一个命运坎坷的家伙。
车子行驶到16区的时候,前方的街道忽然映出一阵火光,唐逸连忙降了一档速度,推了推乔,示意他向前看。
夜色浓郁下他看不清具体,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拥堵在街道上,一侧的一辆卡车上站立着几个人,其中一个举着双手呼喊,乔细细分辨了一会儿,是个激昂而声嘶力竭的女音,在说:“我们还要受压迫多久?!站起来,朋友们,站起来!睁开眼,你们看一看,看看这群寄生在星球里的肥胖的蛀虫在做什么!四年前,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帝国历史上最卑劣无耻的叛徒,叫何御才,他打着更换新鲜血液的旗号,赶走了巴斯德,赶走了胡杨獭祭,赶走了德威宁,赶走了唐桁,我们以为,他会用更有才能的人巩固政权,哪怕是自身,事实上!上任的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不过是一群纸上谈兵的政客,谁,谁肯带着兵去平叛,谁肯牺牲自己的一条命?和谈,他们只会和谈!和谈能换来公平的话,从前打的那些仗算什么,算开场前的喜剧吗?”
听着慷慨激昂的演讲,后座的唐逸努力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声音从被压迫的喉管里挤出来显得很怪异,听起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在低低呜咽:“有胆识,她明天肯定被暗杀。”
他试着让鼻血流回鼻腔,变硬的衣领戳着他的下巴,大概让他觉得不舒服,所以乔又看见他的头朝后动了动,尽力避开褶皱都被定型的领子。
“流血流的我头晕,要不快点穿过去?看这架势,他们一会还要游行呢。”
乔答应着提高了车速,漫不经心道:“没有地下城的暴动震撼,他们可能怕被当街射杀吧。”
唐逸又放声笑了起来,发觉就算牵动了鼻梁也没刚才那么痛了。
在眼角的余光中,黑压压攒动的人头逐渐逼进,字迹潦草夸张的横幅堵塞了两人的视线,似乎领导者喊了句什么,周围响起一阵群情激昂的附和,有不少人撞到了车身,但愤怒掩盖了瞬间的痛感,促使他们继续呐喊。车子勉强挤了两步就被越来越多的身躯塞的动弹不得,而不过三两分钟的功夫,刚才碧蓝如同一块水晶的天忽然蔓延上一层又一层厚重的黑云,太阳的光线霎时间被遮盖,勉强又几丝泄露出来,钻出乌云的缝隙投射到狂热的人群上,所有人忽而静默下来,不约而同的抬头,茫然注视起骤变的天气。
黑沉沉的天,黑沉沉的人群,黑沉沉的人心。
乔忧心的看了一眼外面逐渐不安的群众,他们重新被煽动,再次呼喊,挥舞着拳头,群情激奋,似乎恨不能现在就砸了何御才的办公室再押着他游街示众。
他想不能这样耗下去,唐逸明显没了精神,手懒怠着搭在脸上,恹恹地靠着车门,一连叫了几次他的名字,才听他沉重的“嗯”了一声。
“走吧,我们下车,反正快到了。”他说着停下车,挤开几个压在后车门上的人,拽开车门,托住唐逸歪倒的身体,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把他一点点从车里挪出来,又把他软的像面条的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踹上车门就半扶半拖的带着他在人海里跋涉,终于靠着街道一边相对安静些的地方磕磕绊绊的走向医院。
他回头,正好瞧见一支火把从演讲者手里传递下去,一簇又一簇的火光瞬间蹿跳起来,马上发展成一片火的海洋,冗长的队伍艰难的朝着相反方向移动起来,横幅走在最前列,卡车也在人海中央缓慢地行驶,与此同时,这群游行者开始声嘶力竭的吼叫:“反对内战!反对分裂!反对内战!反对分裂!”
离得近的人群也接到了传下来的火把,顿时一股热浪逼迫进乔的脸,他加快了脚步,因为他明白,这是暴动的前夕。
唐逸被灼热的空气一激,清醒了几分,慌张道:“怎么,他们不会要上街暴动吧,那会被镇压的。”
“今天无论会不会发生暴动他们都会被镇压,这是没法避免的,暴动反而会给政府更大的压力,说不定他们想达到的目的真的就达成了。”
两个人一路跌跌撞撞的互相搀扶着走到医院,陪唐逸候诊的时候,医院门口拉起了警戒线,两三个穿着制服的警卫打开了升降屏障,高大的围墙缓缓升起,整个医院瞬间就成为与世隔绝的城邦,紧接着又跑来百十来个十个衣着相同的人,不过都配了枪,如同雕塑般分散在医院周围矗立。
正好护士装的智仆拿着病例走向他们,乔也无心去想高墙之外的情形,一心一意的扶着病号走进诊室。
医生看见狼狈不堪的唐逸愣了愣,随后掰开他的手查看着他脸上的伤势,不由得皱眉责怪乔:“怎么把他送来这么晚,这鼻梁断成什么样了!”乔连连道歉:“嗯嗯是我疏忽了,刚才外面堵的水泄不通,我没办法才让他走到这儿的。”
医生仍然皱着眉在病例上写着什么,期间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弄成这样的?”
乔想也不想的回答:“门撞的。”
医生的表情顿时很古怪,并且眉头纠结的更深了,他转过身来,扳起唐逸的脸看看,又抬头看看莫名其妙的乔。
“怎么?很严重吗?会不会毁容?”乔一连问了三句,凝视着一声严肃的面容已经在为辞职报告打腹稿,推脱一下延误病情的责任什么的。
“那倒不至于,一会接上就没事了,就是拖得时间有点久,早来他也不至于流这么多血。”
来回扭头的医生直起身子,语重心长的对乔说:“朋友之间难免有摩擦,打架归打架,下重手可不行。”
唐逸从医生手底下抢救出自己的脸,奋力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跟他没打架,我被检察官破门撞成这个样的。”
医生的表情逐渐惊恐,致使唐逸痛恨起自己的语言组织能力,求助的地用眼睛瞟一眼乔,乔费了很大口舌才解释清楚他们两个不是逃犯这件事,医生打消报警的念头后把病例塞进乔的手里就把两人推了出去。
接鼻梁的时候唐逸睡着了,一旁的医生只得嘱咐乔四周之内别让唐逸的鼻梁再受撞击,乔问饮食上需要注意什么,医生笑了一下,想了想才回答:“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注意的,一定要说吃什么,就照着吃什么补什么那一套,炖点骨头黄豆之类的。”
乔点了点头,摇了摇唐逸,唐逸敷衍的哼了几声,翻了个身就重新入睡。
医生嗤的笑出声,看见乔又要去叫醒唐逸,连忙说:“让他睡一会吧,外面也出不去了,反正诊室一直空着。”
她又问:“外面怎么样了?刚才安保部说好像有暴乱。”
乔不太情愿提起外面的混乱,但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含糊其辞:“嗯,是有一群人,不过政府会及时解决的。”
医生叹了口气,忧伤的情绪慢慢覆盖上她真挚的眼眸:“我的父母就是在暴乱去世的,当时,那群疯子冲进我的家,先围殴我的爸爸,又从浴室拖拽我的妈妈出来。”她苦笑着:“我应该庆幸没有看见他们的死状,不然我一定会疯掉的。”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乔看她的笑容一时间有些愣住了,很明媚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
然而这些许温情的时刻很快被耳边细微的异响搅碎了,乔双手一撑膝盖就站了起来,随机又沉默的侧耳倾听。
“怎么了?”她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手足无措的走向诊室的门,想要关上那扇门。
乔竭力保持安静,连呼吸也停滞了,一些细微的响动慢慢如潮水涌进他的耳中,他听见嘈杂的声音,隐约是方才游街的口号,从混乱的打斗声中努力的钻出来。
乔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吓得医生折返回来想要看看他出了什么事,乔只是有点失态的推开她,然后拉过医生的办公桌抵住了金属门,并四处寻找着什么。
医生绕到乔身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大锁,用它扣住了已经上锁的门。
乔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医生忍不住询问道:“你听见什么了?”乔忧心忡忡的注视着酣睡的唐逸,回答道:“我觉得暴动的人群突破围墙了,他们好像在和安保人员纠缠。”医生惊的浑身一震,但很快她就勉强的笑笑说:“不可能的,医院的安保牢固的像一具活棺材,凭他们手里的几根铁棍,不可能的。”
乔起先也被这个说法安慰到了,但他的目光猛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回游行的人群中,一道高而模糊的黑影矗立在攒动的人头中,他眯起眼睛,用力的回想那是什么。
他的视野就像电影镜头一样被拉近,雨幕忽而静止在半空中,坠落的雨滴还在随风飘忽,而他也终于看见了那是什么。
“云梯!是云梯!”乔瞪大了眼睛吼道。
唐逸被突如其来的吼声惊醒,揉着眼睛打量着周围,医生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如果乔说的是真的,那医院转瞬间就会从固若金汤的堡垒变成插翅难逃的围城,他们不但不能保护好自己,还被迫在高墙之中等待死亡。
乔扶着唐逸重新躺下,双手掩面,沉思了良久,他还是决定向苏森求助,唐桁此刻应该已经身处公堂,想要帮他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能改变这种糟糕处境的只有苏森了。
医生不安的走动了一会,仿佛下定了很大决心一样,走到窗前犹豫的拉开了窗帘,正碰上一根火把旋转着飞来,砰的一下砸在窗户上,顿时给窗户留下蜘蛛网般的裂痕。
“啊!”医生花容失色的尖叫了一声,顺着枪像一滩水一样流了下去。乔几步冲过去,一把扯上了窗帘,背靠着窗户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医院的围墙有出去的通道吗?”
医生摇摇头,从地上摇晃着站起来:“只有去四号楼的主控室才能放下高墙,除此之外,除了将医院整个炸毁,我们不可能逃出去。”
乔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焦虑,他想了想,还是联系了艾·拉。
画面中的艾·拉正在吹挂着水珠的头发,兰听见通话的声音就从屋外抱着一捧蓝色的花朵跑到镜头前,邀功似的使劲将花凑近屏幕,占满整个视野,乔的眼泪趁着母子俩看不见的空挡偷偷落下来几滴,又被他自己用力地擦了下去,等艾·拉拨开满屏的花朵,他已经能平静的笑着问她有没有吃晚饭了。艾·拉同样带着温馨的笑容回答说早吃过了,而她正准备哄兰睡下。话不过两三句,艾·拉问起他的情况,乔满心满肺都是分离的惶恐与无助,可看着兰昏昏欲睡的稚嫩脸庞,他语气轻快的回答说:“我在陪一个朋友看医生,没什么大事,今天外面不太平,你安心在家里,别出去乱走。”
艾·拉应了一声,犹豫地问:“怎么,刚才楼下来了好多好多穿制服的人,说是站长先生派来保证我们安全的。”艾·拉忍不住把脸凑近些,小心的问:“外面是不是在打仗啊?严不严重?你现在安不安全?”
乔狂跳不止的心脏猛的坠落回肚子里,安安稳稳的跳动着,他说:“不严重,只是有人游行,很乱,我怕你和兰受伤或者是迷路什么的。”
艾·拉温柔的双眸轻轻颤了颤,望着他,目光贪婪的游走,她忍不住说:“你变得好忙,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乔不知道自己从来没兑现的承诺能否安慰艾·拉自经丧乱后动荡不安的心,他纠结地将脸孔埋进双掌,其实如果他想,他可以丢下唐逸,他可以混进游行的人群里一样呐喊示威,顺着人流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但他还记得唐桁郑重的目光,唐桁慢慢的去信任他,并把自己的弟弟交给他照顾,无论如何,就为着在避难所的知遇之恩他也不能抛弃自己的良心让唐桁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