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过境,白色的世界似乎已经吞噬了所有其他的颜色,只有呼啸的狂风和飘落的大雪在无休无止着。
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正维持着严格的阵型前进着。
喧闹声,机甲与装甲车的轰鸣声,皮质军靴踩在雪地上的声音,这一切都混杂在一起,让已经进入深睡的罗曼颤抖了一下,似乎是军人常年来的谨慎心,让他即便在这种情况下,身体依旧保持着对外界的戒备心。
他抖了个哆嗦,挣扎着,试图眯起双眼,强烈的行军灯似是要刺穿他的瞳孔。他想要拿手遮挡一下,却发现手已经冻僵了,接着发现不仅是手,他的双脚也已经埋进了深深的雪堆中,再没有给他任何的反馈。
联盟军发现了被半埋在雪堆里的罗曼和身后的机甲,他们谨慎的靠上前来,似乎是有人认出了罗曼,小队中变得更加聒噪。此起彼伏的联盟语让罗曼只觉得吵闹。
罗曼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太多了,他闭上了双眼,他只想就这样继续睡下去。
有脚步声慢慢接近,踩在雪地里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一声声仿佛踩在罗曼的鼓膜上。
罗曼再次抬起了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年轻的军官。白色的军帽遮住了他的头发,两名一看便知道身手不凡的军人正屹立在他的身后。
年轻军官打量着罗曼,又看了看他身后破损的机甲,对旁边的两人说了些什么。
依旧是罗曼听不懂的语言,而此刻的他甚至已经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被留在了这儿。”年轻军官再次开口,说出的却是非常流利的耶沙语。
就宛如被重锤击中了心脏,罗曼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他的瞳孔收缩了起来,他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但从嘴角吐出的,只有被冻成冰渣的血块。
“不必勉强。”年轻军官说道,“你的事情我听说了一些。”
“为众人拾薪者,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年轻军官转过头,用联盟语向两旁的人说了些什么。但这一切都距离罗曼太遥远了,年轻军官的面容在他的视线中变得越来越模糊,终于,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
他的世界再一次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等罗曼再一次感知到外界,是昏暗的灯光穿过眼皮刺激着他的瞳孔,他用尽全力抬起眼皮,看到的是灰蒙蒙的帐篷顶和散发着难闻药味的披在身上的床单。
他的身体就如同散架了一般,连续超负荷地使用纹路,为他的身体带来了不可逆转的损伤,他再动弹不得,从后背传来的撕裂般的痛楚让他咬紧了牙关,原本在极度的低温下被缓和的伤势,在这一刻都悉数迸发了出来。
“不要乱动,你的声音状况很差。”从一旁传来了声音。
罗曼转过头去,一张朴素的脸出现在了视线里,右眼上似乎断作两截的眉毛让人看一眼就很难忘记。
罗曼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自己晕倒前所看到的年轻军官,他身后所站的军人之一似乎便是眼前的这位。
“你的腿已经被冻坏了。”面前的军人继续说道,他的耶沙语相较起之前的年轻军官显得十分生涩,却足够让罗曼理解他的意思。
“我们的军医已经对你实施了抢救。虽然你现在没有生命危险了,但是你的身体现在很脆弱,而且你的腿也已经被截去了。为了你的生存,这是唯一的办法。”
罗曼这才注意到床单下自己的下半身似乎变成了空荡荡的一片,他想要抬起自己的右腿,但怎么努力都无法得到回应。
仿佛接受了一切,罗曼痛苦的闭上了双眼,许久,他才再次恢复了冷静。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不知道。”断眉的男人回答的很干脆,“这是我们队长的意思。”
“那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我?”罗曼做好了应对一切的打算。
“从某种程度上你算是很幸运的。”军人回答道,“今天早上,我们刚和耶沙达成了一次互换战俘的协定。队长把你也报上去了,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你就会被移交回耶沙。”
“在这之前,你最好能努力活下去。”军人这样说着,掀开了临时驻扎地的帘门,扎进了一片风雪当中。
只留下帐篷内,沉默着的罗曼,这个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再一次向他伸出了手。
“而后的某一天,我确实如那个军人所说,被送回了耶沙。”坐在轮椅上的罗曼说道,他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的悲伤,“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是,等我回到耶沙我才知道,我用来交换的,其实只是一面坏掉的旗帜。”
于诺听着罗曼诉说着过去的故事,那漫天的风雪似乎又一次弥漫在了他的眼前。
于诺松开了控制住了罗伊的双手,而后者却仿佛呆住了一般贴在桌面上。罗曼这段未曾向他吐露过的往事在此刻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罗伊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为何失去了双腿,也不知道为何罗曼能够从那残酷的战场上生存下来。
这一切对罗伊而言同样过于具有冲击性了。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于诺问道。
“回到耶沙后,我查了查你戴在肩上的军徽。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最前线的西北战线,而且还和联盟最精锐的小队同行的,如此年轻的上校。”罗曼回答道。
“我印象中只有一位。”
罗伊的嘴巴微微颤抖了一下,是的。那个名字即便是从未离开过北外区的他也同样知晓。
“这已经是有够遥远的事情了。”于诺说,“为什么你一眼就能认定我是当初的那个军官呢?对你而言,这只不过是濒死前的幻象罢了。”
“正如你所说。”罗曼微笑着说道,“但人在濒死时的记忆,是很难忘记的。”
“时至今日,我还是会梦见那天的大雪。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我的身体沉重的像是灌满了铅。我抬不起自己的手,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双腿。”
“我只要闭上眼睛,那份从四面八方袭来的重压就几乎让我窒息。冰冷的触感从我的背后传来,我身体内的血似乎都已经被冻住了。”
“但每当这个时候,只要我睁开眼睛,我还是会看见那时候的你。”
清冷的月光投在对面的白墙上,反射出更加浅淡的辉光,穿过了窗户,如同一层薄纱般铺在三人面前的地板上。
“那个时候谢谢你救了我。”罗曼看着于诺的眼睛,真诚的说道。
留在房间里的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于诺看着窗户外的清辉,沉默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所以,于哥你,其实是来自联盟?”罗伊还未从这巨大的信息量中缓过来,“而且,你就是传闻中的那个‘联盟的利刃’?”
于诺轻轻的点了点头。此时再隐瞒也已经没有什么太大意义了。
“但我听说你已经死在联盟内部的一次恐怖袭击中了?”罗伊张大了嘴巴,“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那是段很长的故事了。”于诺叹了口气。
“如你所见,我并没有对您的敌意。”罗曼说,“身为骑士的我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我们兄弟二人没有与你为敌的理由。相反,对于你先前的救命之恩,我非常感激。”
“那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于诺摇了摇头,“你的双腿因战争而失去,我也只是其中的一份子罢了。”
“战争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而改变。”罗曼说,“我只知道,如果没有你,我已经冻死在蒙特的大雪里面了。”
“那地方的雪确实很烦人。”于诺舒展了眉头,曾经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在如今也可以一笔带过了。
“是的,我以前还挺喜欢下雪天的。在蒙特呆久了,就只觉得讨厌了。”罗曼也笑着回道。
“刚刚的事情,抱歉了。”于诺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你们知道的,我必须很谨慎才能生存下去。”
“不用在意。”罗曼说,“是我太唐突了。事实上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太过惊讶了。所以说的话有些草率了。”
“天色不早了,我妹妹还在等我,我就先回去了。”于诺看了看外面的天。
此时的罗伊还处于恍惚的状态,于诺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简单的告了个别。
“话说,骆羽上。”罗曼突然叫住了他,“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于诺疑惑的转过了头。
“那个时候,如果我没有留下来断后的话,你们会追击维奇要塞的其他人吗?”
思绪再度被拉回了那战火缤纷的岁月。此刻眼前消瘦的身影,竟开始和那时半埋于雪堆的战士逐渐重合起来。于诺轻轻的摇了摇头。
“战争是没有如果的。“他回答道。
街道上的冷风嗖嗖的灌入于诺的颈间,他缩了缩脖子,低着头走在墨色的夜中。
简单的在夜间集市买了些食材,于诺沉默着往住处走去。这个夜晚在此刻是如此的安谧,却又怎么都让他静不下心来。
这座城市同样存在着可能如罗曼一般能够认出他的人,对于他而言,足以安闲度日的时代还远远没有来临。
“好久不见呀。”从背后传来熟悉的,如同百灵鸟般好听且清脆的声音。
于诺没有回头,挂着臂间的袋子在微风中颤颤悠悠着,他的双手塞在兜里,在这寂静的夜幕里就像是着急回家的普通人。
在任何人眼里可能都是这样的。
但伊薇尔只是看着他的背影,那铭刻于记忆深处的往事便又历历在目了。
“没有想到,我们再见面居然会是在这种地方。”伊薇尔笑着说道,她的眼睛眯成了一片月牙。站在她后面的蒂丝,还从未见过伊薇尔这般少女的姿态。
“之前听说你死在联盟的首都了,我还着实难过了一会儿。”于诺看起来没有回应伊薇尔的打算,但伊薇尔却依旧自顾自的说着。
“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不会那么毫无意义的死去。”她继续说道,“现在看来我的直觉没有错。”
“正如之前所说的,我才是那个,会彻底击溃你的人。”伊薇尔这样说着,脸上的笑容突然敛去,整个人再度恢复成英气十足的模样。
“我想你认错人了。”于诺依然没有回头,自顾自的便绕过拐角处离开了。
“我们不追上去吗?”蒂丝问道,“总不能就这么简单让他走了吧。”
“没必要。”伊薇尔摇摇头,“本来就只是来打个招呼的。”
“而且像他这样的人,没有十足的准备的话,是很难制服他的。光凭咱们俩还是太勉强了。”
“合着我们今天就只是来通知下他,我们要去抓他了。”蒂丝有些哑口无言,“这是不是有些太蠢了。”
“恰恰相反。蒂丝,这件事前本就应当大张旗鼓的做。”伊薇尔俏皮的眨了眨眼,“如果我们俩偷偷就把这件事解决了。反而显得很蠢。”
“养虎自重这种事情,可不是只有他们才能做。”伊薇尔挺起了胸膛,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在街道上七拐八绕了约一个时辰,确认了没有被追踪。于诺才蹑手蹑脚的沿着墙壁摸进了自己的住处。
打开房门,小瑾还在看书,她默契的没有问于诺的去向,即便今天回来的时间相比之前还要更晚。
快速的料理了下食材,于诺端着食物来到了小瑾的面前。
“你先吃吧,小瑾。今天我不是很有食欲。”于诺说道,“我先去洗个澡。”
“好的,哥。”小瑾乖巧的拿起了餐具。
慢慢的走进了不算太大的淋浴间,梳妆镜前映射出的是带着几分疲惫的面庞,与多年前的自己相比较起来,如今这张脸也已经带上几分沧桑了。
解开了绑在脑后的马尾,黑色的头发披在于诺的肩上,淅淅沥沥的水声落在青石制的地板上,水雾如同白色的云朵一般蒸腾在这狭窄的空间内。
于诺脱了下身上的衣服,露出了不算太健壮,却无比坚硬的身躯。他的肌肉如同高密度的铁块般遍布于他的身体。正如他之前对罗伊说的,他的背后没有半分纹路存在过的痕迹,而蔓延于他全身的,是数不清的,触目惊心的伤口。
无论是背后密密麻麻的创伤,还是手臂与腹部的数道疤痕,都如同军人的功勋章一般,宣告着这个男人那无比辉煌的过往。而最让人不忍直视的,则是于诺的左胸处,那仿佛要挖出心脏的巨大伤痕。
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从未消失,只是以这种形式铭刻于他的身上。
于诺伸出了手,撑在开始慢慢被雾气染白的镜子上,他缓缓的低下了头。整个世界仿佛再一次倾倒了他的肩膀上,让他连呼吸都是如此的困难。
在逐渐变得模糊的梳妆镜中,男人的身影也慢慢的被一片白色所吞噬。
世界在这一刻似乎被停滞了,于是过往的故事也不再那么遥远,在这远隔万里的北外区的夜晚,月光诚如旧日,照耀着所有生活于这片土地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