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杉猛地一睁眼，吓出一身汗，眼前一片昏天暗地，又是这个梦。本以为是习以为常，不料今天的梦格外清晰。大概是病复发了，药吃得比较多的缘故罢。苏小杉边想着，打开了手机屏幕，显示是凌晨三点。

    她打开床头的小夜灯，只照亮了床到门口的路。苏小杉起身开门。

    她绕到客厅，刚刚倒了一杯水，准备转身回去，一脚结结实实地踢到板砖一样的东西，她没被吓出声，那“东西”就先惨叫一声。

    苏小杉连忙蹲下，并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拨开散在前面的头发，低头一看究竟，原来是张洵，他竟然躺在地上睡着了。她心里骤然一顿厌烦，没再理会，转身就走。

    张洵从喉咙里哼出一声，苏小杉听出来是生病时难受的声音，她于是又扭头挪到张洵身边。

    “到床上去吧。”她问道。

    张洵没有回应，痛苦地抱着肚子，扭曲了那张往日清秀的脸。

    “我去叫冬福过来。”苏小杉迅速起身往回走，张洵那只想抓住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苏小杉敲响咸豆腐的房间门，又怕吵到对面陈影影，只得放轻些。

    “冬福，冬福。你开开门。”

    她叫了好几次，与之回应的只是咸豆腐如雷贯耳的呼噜声。

    苏小杉一面敲，一面转头看在地板上扭成麻花的张洵。没办法，只得回到张洵身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搬到沙发上。苏小杉摸摸他的额头，有些烫，准是刚刚在湖边着凉的。

    “我去拿毛巾。”苏小杉说道。

    她在一片黑暗里摸索，才找到沙发边的柜子上的一盏小灯。灯一开，橘色的暖光在张洵立体的五官上打下好看的阴影。

    苏小杉把湿好毛巾放在张洵的额头，张洵一把抓住她的纤腕。

    苏小杉心里一紧，满脑子那些蹩脚爱情戏码，心里正默默祈祷千万别发生什么，却只见张洵那只手紧抓了又放下，把额头上的毛巾拿下来。

    “你回去休息吧，我没事。”他闭着眼睛说道，本想坐起来，无奈实在没有力气支撑。

    “你都病成这样了，我怎么走。别说出去又是因为我才生的病。”

    张洵眉头一皱，病痛也让他的变得不耐烦，他略有愠色道：“我什么时候在外面乱说过你了。”

    苏小杉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别说他张洵了，在蜜罐里长大的她从未有过被别人凶一句或是给脸色的情况，张洵这么一吼，反倒让她觉得委屈起来。

    她眼圈一红，把毛巾往他身上一丢：“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洵虽说因身体难受已无心应付，可到底是喜欢了两年的人，尽管意识里迷迷糊糊的，身体也提不起力气，睁不开眼，可但凡苏小杉有一点委屈，他全都能感知到。

    “对不起，我不是在针对你，是因为不舒服我才这样的。你回去吧，我睡一觉就好了，不用管我。”

    苏小杉也知道这个道理，她不过是在怄气，见张洵口气缓和下来，她把毛巾再次盖了回去，说道：“你退烧了我就回去。”

    张洵不再坚持，本来在外面就冻得难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不仅没有力气，还不住的发抖。正巧有个人照顾自己，能早点好起来未尝不是好事呢？他这么想着，索性闭上眼睛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刚蒙亮。窗外的乌鸦一声接一声叫着，叫得他极其厌烦，准备起身关了窗继续睡，却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层被子，还叠了一个加厚的外套在上面，而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更换了一套。

    “什么时候被换了！”张洵大惊失色，睡意全无，他捂住自己的领口，用力摁着阵阵发痛的太阳穴，尽全力地回忆起来：“昨天晚上，昨天晚上……我从湖边回来。对，我生病了。然后是谁照顾我来着……苏小杉，苏，苏小杉！难道是小杉帮我换的？”张洵如五雷轰顶，抱紧自己的上身，内心一阵恐慌。

    陈影影这时关了门走到客厅，她边打着哈欠边挠头，头发鸡窝似的堆在头上。张洵在角落里捂着领口，蜷缩成一团，警惕地上下打量着她。陈影影倒还没察觉他的异样，依旧睡眼惺忪地走到他身边来。

    “听说你昨天晚上真的生病了？”陈影影边梳着头发，边问道。冬天很是干燥，头发都打成结地粘在一起，梳头如剔钢丝一样。

    张洵一见她就没好气，咳嗽两声，陈影影立马捂住自己的脸，躲到柱子后面去。

    张洵说道：“我只是感冒，不是瘟疫，你跑那么远干什么？”

    “你可别传染给我。”

    “我偏传给你！”张洵嘴上说着，却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说真的，对不起啊。”陈影影说着，便从柱子后走了出来，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算了，也算是假戏真做了。不是正好吗？正如你所说的，做戏要做全。”

    “这回假戏是真做了，你俩感情倒是成真了没有？”陈影影边说着边凑前，生怕被房间里的苏小杉听见。

    张洵没有回答，满脑子昨天晚上的场景，一面是告白被拒绝的难受，一面是被照顾的暖心，还有惊慌是谁给自己换的衣服。

    “瞧你这样的，一定是被拒绝了。不过我听说，昨天晚上苏小杉照顾了你一夜。”

    “又听说又听说，你听谁说了？”张洵没好气地回道。

    “一大清早的，你干嘛发这么大的火气？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计较。过来让我看看你烧退了没有。”陈影影一边走向前，一边伸手按住他的额头，寻思着道：“好像是退了，看来苏小杉昨天晚上被你折腾得够呛。”接着目光顺势滑到他的衣服上，她指着问道：“不过，你昨天出门好像不是穿这件衣服啊。该不会是……”

    “昨天晚上流太多汗了，我自己起来换的。”张洵连忙抢过话题，回答道。他和陈影影对视了几秒，直直冒出冷汗，心虚地别过头。

    “这样啊。”

    “是啊。”

    “可我听苏小杉说你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话都说不清楚，你还有力气给自己换衣服？”

    “我，我……”

    “如实招来。”

    “我后来不就好了吗？苏小杉回去休息的时候，我就好得差不多了，她进去房间之后，我自己起来换的。真的！”张洵怕陈影影不信，再三如此强调道。

    “总之，我算是帮你争取到一点机会了是吧？”陈影影说道。

    “什么嘛……”张洵翻着白眼说道，他心里同时嘟囔着：哪有什么机会，一下就被搞砸了。

    陈影影面子上有些过意不去，便继续逞能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是不是啊？”

    “是。”

    “所以。”陈影影伸出手，一副索要的样子。

    “干什么？”

    “给我照片啊。我们可是说好的，给你一个机会，你就给我一组照片，主题我都想好了，就拍烟花。”

    又是烟花。张洵突然想到昨天苏小杉说的那些话。

    “我不喜欢你，连理由都不用想。”

    他看着眼前的陈影影，眼睛笑成月牙的形状，嘴角甜甜地带着梨涡，但是浑身上下散发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疏离和戒备。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和小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是啊，怎么了？”

    “我听说，一起生活久了的两个人，身上会有很多地方与对方相似。”

    融雪后的空气变得格外冷，特别是到了晚上。孩子们围坐在炉火旁边，慵懒地看书，喝喝咖啡。红色的大交椅被弄得摇摇晃晃的，膝盖上盖着白色天鹅绒毯有一半掉落在地上。厨房里的咖啡机咕噜咕噜地往外冒着热气，电视机里也嗡嗡响着复古老电影的对话。

    陈影影坐在苏小杉和张洵中间，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陈影影心想，来度假区是为了拉拢两人的进展，可眼下看来这两人正处于尴尬期，似乎也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了，陈影影于是吵着明天要回去，张洵和苏小杉自然都没意见。

    “别啊别啊，好歹也是湖心亭度假区，你看这环境多好啊。我从小就喜欢在雪地里烧烤，热腾腾的串串配上这漫天大雪，简直就是人间享受。”咸豆腐一边大口大口地嚼着双层汉堡，一边吧唧吧唧地说道，他全然没注意到张洵已脸色铁青，只对着陈影影说道：“一开始是你闹着要来的，现在又是你第一个吵着要回去的。现在我爱上这里了，别想拉着我离开。”

    “当初你自己闹着不来，现在还不乐意回去了？”

    “来都来了，那么快回去干什么，现在是放假时间，我有充分的理由待在这里。你们说说看，在这里呆着不比在家里呆着舒服么？”咸豆腐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在空气里指手画脚，一下尖着嗓子学着他妈妈叫唤他做家务的样子；一下跟着爸爸背着手走路，要他去厂子里帮忙的模样，一会儿又模仿哭喊的弟弟缠着他要去钓鱼的场景。

    “大冬天的钓什么鱼！”咸豆腐代入感很强，脸都气红了，拼命甩着腿，在座的各位仿佛已经看到弟弟抱着他的腿哭闹的样子。

    咸豆腐揪住张洵的衣领问道：“你在家呢，是不是也一样？”

    张洵笑道：“没有。”

    咸豆腐直起腰，连退了好几步，眯着眼睛，用眼神蔑视着他：“富贵家的少爷羔子，就没有体验过辛苦。”接着又凑到张洵面前，问道：“令尊令堂平日里都如何打发日子啊？”

    张洵低下头，翻了一页书，眉毛都不抬一下，用平淡到听不出情感的声音说道：“不知道，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当然，老家还有一些说法，说他们干了坏事，逃了。”

    安静得听得见窗外雪降落的声音。悲伤犹如冰海冻浪般凝固了空气，少年却用寒冰筑成了小伞，遮盖了天降的哀。

    陈影影抬头看了张洵一眼，她觉得张洵很像白桦。苍白却挺立，隐忍且温柔，清癯也坚韧。她用余光瞥见，苏小杉也正望着他。

    咸豆腐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张洵反而笑了笑，这种笑容与平日相比很是特别，但也叫人说不出不同。没有见到陈影影时那种慵懒随和，也没有和咸豆腐玩耍时露出的没心没肺的笑，他只是淡淡地低下头，语气却颇为活泼，笑道：“干什么，你们要是这样，我以后可不说实话了。”说完又指指自己，对咸豆腐说道：“那以后你可有帮手了。”

    “行啊，来我家！做家务，做长工，带弟弟去钓鱼。我爸妈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估计得天天摆桌。”

    张洵又笑了，陈影影仔细看，他确实没有悲伤的痕迹。但尽管如此，他看起来还是很虚弱，眼里铺着条条细细的血丝，像空中断连的蜘蛛网。陈影影把目光移向了苏小杉，不知道她会不会跟自己一样，心生怜悯。

    “在陪伴这件事情上，我一直很有时间。”张洵笑道。

    “你没几天就该烦了。”咸豆腐抢着回答，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再说，年级第一你很有时间，你在跟我炫耀你的头脑吗？”

    “不知道，考试从来没复习过。”

    “又来了又来了……”

    “麻烦各位不要在我面前提成绩。”陈影影一脸严肃说道。

    大家都笑了，气氛渐渐回暖，但只有苏小杉才看得出来，陈影影笑得多勉强。

    陈影影坐在原地听他们聊天，张洵时不时把眼睛望向苏小杉。咸豆腐还在自说自话，所有人都怀着心思。

    年少的灵魂上堆积着雪，等待一场初阳将它消融。

    但最后，他还是没有等来他的小太阳，而是无边际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