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苑,内堂。
主塌的玉屏风我不知道价钱,但我知道很名贵,通天苑的梁柱用的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闻着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毡帽老汉正在焚香,上等的沉香木屑,飘来的青烟沁人心脾。
两侧的货架上摆满了奇珍异宝,和田翡翠,精琢的象牙,异域的黄金佛像,各种各样的金银首饰。我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能陈列给人展示的,都算不上通天苑一流的珍宝,最珍贵的东西,一定藏在某一处秘密之地。
在这个时代,商人哪怕再有钱,也得不到人们的尊重,通天猴虽然是黑道中人,但仍守着那份商人的低贱,穿着虽然体面,但都是粗麻染布织成的衣裳。
而他神态举止,无一不透露着低下,虽然是京城的黑市大鳄,但并不趾高气扬。
或许是他多年以来都坚守着“士农工商”的阶级信条,才让他在长安城里屹立不倒。
“别人一张嘴,你们就要下火坑,万丈宗什么地方?不是你们应该去的,那个女人信不过。”
通天猴用珍珠粉擦拭着面颊,看着南山眼中满是怨气。
“我也觉得”
我反而开口附和通天猴,引来了单峰的怒目,我只好收起了嘴巴。
通天猴接着说道:
“苏岚清遇刺案,他们武侯铺的,都盯着万丈宗,我说句实在话,那都是些地痞流氓,亡命之徒,平时也就有胆量欺压一些善良百姓,哪敢对当朝宰相下手啊?你们也不想想,万丈宗的人聚在一起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活命,他们能干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啊?”
“无非就是因为他们的宗主一直身份不明,这让朝廷那帮老油子抓住了契机,想借题发挥,安插几个啥也不懂的阿猫阿狗,想混进万丈宗去,说是去探明他们宗主的身份,实际上无关紧要,你们只需要随便逮住一条蛇,硬说他是龙就行,指鹿为马,见风使舵的本领你们没有,但朝廷那帮人有。”
我继续附和:“就是,就是!猴爷说得有道理。”
单峰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然后看着通天猴。
“我们有我们的目的,朝廷的斗争我们不感兴趣,我只想完成自己的任务,尽快地实现我们的目标而已,至于案子的真相,是蛇也好,是龙也罢,但不是我关心的事情。”
通天猴眯着眼睛,摇着头苦笑,扫视了一眼我们这几个破烂。
“你还不明白吗?苏岚清是什么人?他极力地推动朝廷削藩,特别是淮西的吴元济,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更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苏岚清在家中遇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此事与藩镇有关,朝廷百官之中,有多少人曾在各地藩镇任职你们知道吗?收取了地方节度使多少的钱财你们知道吗?”
“苏岚清死了,朝廷的调查对象不是藩镇,而是这个下三滥的万丈宗,为什么?因为藩镇查不得,检校司空,中书门下平章事杜佑,素来与苏岚清交好,两人都是极力推动朝廷削藩,还有门下侍郎武元衡,尚书左仆射丁頔,这三位宰相同样在推动削藩,纵是如此,朝廷仍然不敢去查。”
“把矛头指向万丈宗,只是想以此来牵起一个波澜,一个朝堂上的大波澜,清理门户罢了,而至于哪一方最终会成为被清理的对象,我只是市井小民,我无从得知,但我知道,参与在这件事上的人,就像在刀尖上跳舞一般,你参与得越深,知道得越多,压力就越大,就越容易把自己割成两半。”
我就差鼓掌了,通天猴把我想说的话有条有理地说了个明明白白,我看着单峰,我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但我还是低估了单峰的“愚蠢”。
“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抓贼拿脏,朝廷要先找出凶手,而这个凶手,你能保证他不是万丈宗的人?凶手抓到了,接下来的事情,就由朝廷自己去操心吧,我说了,我们有我们的目的,其他的事情,我们不感兴趣。”
单峰仍然“执迷不悟”,我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眼神。
通天猴同样地给了他一个同款嫌弃的眼神。
“凶手是谁重要吗?重要吗?三年前的陈家灭门案,官府三天就抓到凶手了,一个市井恶徒,砍了,一年后翻案,凶手另有其人,抓了谏议大夫何浩的儿子,砍了,何浩被拉下了马,去年案件又出波折了,从光禄大夫秦怀兴家中抓的奴仆,砍了,秦淮兴也因此丢了官。”
“今日他是凶手,明日就是你们,再明日就是我了,你们懂不懂,这是一个火坑,不是我们这些市井破烂货该掺和的,三十年前,长安城有七大黑市商人,其余六人全死在屠刀之下,唯独我,通天猴,还活着。”
“我凭什么活着?行家都说我有“通天”的本领,嘿,我真的有吗?我没有,我只是比他们更怕死,你们知不知道,一把亮晃晃的屠刀架在我脖子上多少年了?我能活着,是因为我不敢往前一步。”
通天猴越说越激动,迈着他的侏儒身材的滑稽步伐,走到内堂一侧的货架旁,拿起一尊通体洁白的玉雕佛像,狠狠地砸在地上,佛像瞬间四分五裂,他仍不解气,又拿起一个三彩陶瓷窄口壶,狠狠地摔在地上。
毡帽老汉见状,万般心疼地劝阻通天猴。
“要不得啊,猴爷,要不得啊,这些都是珍宝啊!”
通天猴并没有停下,边砸边吼道:
“你们以为这些宝贝都是我的吗?呵呵,我只是替人保管而已,通天苑的所有东西,都不是我的,我对官爷们是有求必应,他们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但我有一个原则,就是不参与,我不知道周蓦然身后的人是谁,她要是想要拿钱,我随时准备着,但为什么就非得逼我往前进一步呢?”
我们看得皱起了眉头,特别是我,通天猴摔烂的任何一件宝贝,都够我们在长安城里风花雪月好几年了。
毡帽老汉更是哭丧着脸,就差跪下来哀求了,通天猴才停下了他的冲动。
“听我一句劝,不要参与到这桩祸事来,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当官的人,没有一个是信得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