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爌在旁边凝神听了一会儿,不得不佩服两人的心思缜密,特别是刘源,几乎把开原方面所有将要面对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到底是生存环境不同,自己两世为人加起来都五十岁多了,比刘源的年纪还要大,也不及人家考虑问题全面周到。
随后,马爌先告了罪,打断了二人的谈话把自己北迁的设想说了出来,并把所绘制的简易地图拿出来配合讲解。
马林二人一看到马爌绘制的地图当时就楞住了,因为古代中国的地理天文知识相对此时的西方来说可说是非常差,甚至可以说是此时所有文明民族中最差的。
这导致古代中国的绘图知识非常落后。一直到近代,不要说世界地图了,就连自己民族世代生活的——自己的领土和海岸线的轮廓都绘得一塌糊涂,此皆因咱们的祖先过早地被“独尊儒术,崇古抑今”禁锢了头脑,丧失了在自然科学领域的探索精神。
说实话咱们中国人的祖先主动的科学探索精神的确是非常不足的,不要说比不了古希腊和古罗马,就是连中东地区都差得远。从秦汉以降直至明清,咱们的进步本质上只是“量”的增长,“质”的进步是很小的,这是事实,并不是妄自菲薄。
纵观从整个古典时代一直到中世纪,从中东到西欧,他们在古代取得的物理、化学、数学、地理、天文等等方面的成就和高度是咱们中国一直到近代都不能达到的。西方工业革命后的成果姑且不算,只说同时期的古代咱们中国也比不了,至少在自然科学领域比不了。
就如历史学上有个说法,一个秦汉时代的中国人在明清时代复活,他不会觉得有什么大的不适应,因为这两千年来中国社会的基本面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一个中世界晚期的欧洲人复活在十九世纪欧洲的话,他就完全不能适应了,虽然时间跨度只有几百年,远远小于中国秦汉至明清的时间跨度,但因其社会基本面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导致他完全不能适应此时的欧洲了。
其实在中世纪晚期的西欧,到处都已经大学林立了,各种新思潮泛滥,但同时期的中国,却还处在完全的古典时期。
就比如这地图绘制,当时叫舆图,因为古代中国一直没有很好地掌握投影法、比例、经纬度等基础知识,所以绘制的地图很不靠谱。而现在马爌手中的地图虽然简单,上面标注的文字信息也不多,但能做到一目了然,从河流、山川、人口和民族分布,以及建奴、蒙古、朝鲜、大明的疆域分界一清二楚,并且向西一直延伸到欧洲的红毛国地界,向北则直达极北之地,甚至大西洋、北冰洋马爌也都简单地给标了出来,海岸线也画得很清晰,和《皇明舆图》上的大地轮廓形状大不一样。
“贤侄,你这是从哪儿得来的?”刘源问道。
“以前在蔚州老家时一个西洋传教士那里看到的,他那里有很多类似的舆图,还有很多天文地理类的书籍,并且还有全天下的舆图。他们天下分为五大洲,分别是:欧、亚、非、美(彼时南北美洲尚未细分、和南方大洲(指现代澳洲,其中咱们大明属于亚洲,我很好奇,就总是去看,看得多了,就记下了一些内容。”马爌随口胡诌道。
刘源听马爌说完,有些感慨地道:“咱们大明还真是小瞧了天下诸国,想不到这西洋蛮夷也有所长。马大人您看,这图上所绘制的若是属实的话,至少就这舆图绘制、地理勘测方面咱大明不及也!就是不知这图所绘内容真假?反正咱家是不相信咱大明只有这么一点儿大。”
原来马爌绘制的地图上大明的疆域和庞大的欧亚大陆比起来实在小的可怜,只占有欧亚大陆的东南一隅,也怪不得刘源不信。
马爌笑道:“刘大人咱们将来走一趟不就验证了嘛?”
刘源一听忙道:“哎哟喂!刚才只顾着说这舆图的真假,忘了讨论正事儿了。倒是贤侄提醒了,来……来,你继续说你的北迁计划,咱家倒是觉着有点儿意思。”
马爌就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头详细地把自己的北迁设想说了一遍。
当马爌最后说道:“北亚人尚很落后,咱们可以先用武力征服他们,再用咱们中华煌煌数千年的文明同化他们,使他们心甘情愿地融入咱们,这可是不世出的教化之功!咱们可以在那里开矿、炼铁、采金、种植、畜牧,可以生产各种器物等等。待实力强大后就可以西逐欧洲的罗刹红毛,东灭建州跳梁丑类,奄有整个北亚、蒙古、中亚、辽东等地,为我皇明开疆拓土。刘大人您知道,自古以来开疆拓土都是要名垂青史的,况且这些地方的面积十倍于我皇明故土,可以容纳移民以亿兆计!一旦功成,今后我华夏皇明再不虞有土地不足之患也!”
马爌心里很清楚,以明代人的认知水平,自己这个计划简直如痴人说梦,可行性几乎没有。果不其然,刘源二人刚一听完,首先马林直接就当故事听了,还直说倒是个好故事。相比之下,反倒显得刘源是个心思活泛的开明之人。
“听贤侄这么说,倒也有几分可行之处,只是咱们怎么走?这么多人拖家带口的,又走不快,路上建奴还不把咱们追上给杀光了?”
刘源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再就是咱们到了漠北后的第一年怎么过?就算漠北那边的土地可以耕种庄稼,但刚到的第一年肯定是赶不上了,十多万人的吃食,就算是咱们把当地人抢光了也不够啊!如你所说,当地的人口本就很稀少,指望就地解决第一年的粮食肯定是不现实的。要是你能解决了怎么走和第一年的粮食这这两条,咱家就觉得倒还真可行。”
刘源缓口气接着说道:“你小子这张嘴可真够能说的!听得咱家都热血沸腾的,也想着学学霍骠骑、班定远那样建功异域、开疆拓土。”
刘源说着说着,也不在贤侄的称呼了,直接就你小子了。
马爌心想:“刘源能一针见血地看出北迁能否可行的这关键两点,就比自己的父亲敏锐得多。”
其实这两点马爌当然早就考虑到了。
马爌捋了捋思路,开始回答刘源的两点顾虑,他向刘源和父亲说道:“一、咱们开原地处关外,相比大明内地,是个荒寒之处,但却不缺牛马驴骡,即使是现在咱们开原城内也还有驴骡三四千头、马匹八千多匹、牛近两万头、不够的话还可以向旁边的蒙古、女真部落那里去购买,所有这些大牲畜,除去必要的骑兵坐骑外,剩下的都何以拉车。另外开原城外有的是造车的木材,咱们造的车既不追求美观舒适,也不在乎精致漂亮,只图一个结实耐操就可以了,所以可以快速地大量制作。我估摸着两万多辆简易大车应该可以将咱们在开原的家当和老弱妇孺们装个差不多了,行进路线因为咱们人多车多,渡河不方便,所以北迁的路线应尽量选择少大江大河的地方就是了。”
马爌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车造好后就是静待建奴大军返回赫图阿拉了,建奴大军是不可能常驻开原围城的,连番大战下来,建奴也是人,迟早要回赫图阿拉修整。到时在开原—铁岭可能只会留下一支人数不多的军队监视咱们。一旦获知建奴大军回了老巢,咱们就立即出发,利用前期造的大车把粮食等能带走的物资全部装车带走,老弱病残亦乘车,行李辎重除必须的以外,尽量放弃。余下青壮步行,如此这样准备妥当的话,行进速度应该是很快的,留守铁岭监视咱们的建奴发现也不怕,他们人数必定很少,留不住咱们,等到他们向赫图阿拉报信再到建奴大军赶到开原时,我估计最快也要八至九天,到那时咱们至少走了八百里路是没问题的,他们很难追上了。”
“二、咱们开原的粮食每年是至少要备到能吃到秋收的,节约点儿吃到年底都没问题,所以除留下去漠北的种子外,也足够咱们从容准备,和建奴先耗着也不怕,咱们也不着急,慢慢地等机会,也不怕建奴再来攻城。常理来说,上次碰了钉子后建奴是不会再来硬攻开原的,老奴是个聪明人,反正咱们也跑不了,等咱们粮尽自溃多稳妥?所以再等建奴大军从开原撤退的时间里,咱们就继续组织训练青壮,将来到了漠北是要全民皆兵的,正好现在就先练着。”
“以上两点说的是走之策,”马爌接着说:“至于食物,我看西洋地理志上记载,漠北之地多黄羊,其味道鲜美,数量多达几百万只之多,有的大群一群就可达数万只,咱们抵达漠北第一年可组织大规模围猎,靠吃肉过活,黄羊咱们辽东也有,只是没有漠北多,想必黄羊的美味刘大人和父亲大人都是知道的?”
“漠北其地还多河流,水里的鱼可比咱辽东多多了,所以,捕鱼也是个食物补充,并且,咱们北行的路上,即可边行进边组织围猎,一方面训练了士卒青壮,一方面尽量减少粮食消耗。刘大人是知道的,咱们辽东的猎物可也不少不是?一路向北,人烟越来越稀少,猎物则更多。所以只要咱们下定决心北迁,食物绝对不是问题,只要敢想肯努力,办法总比困难多。”
马爌说辽东的猎物多肯定没人抬杠,此时的辽东可真的渔猎资源非常丰富,完全称得上是“棒打狍子瓢舀鱼”,后世的东北完全没法跟那个时代相比。
“漠北和辽东一样,气候寒冷,除了耐寒的麦类作物和大豆外,其他不耐寒的关内农作物可能都生长不了,所以咱们现有的粮食中,除留下各种麦种和大豆种子外,其他的都可以路上食用,再加上打猎捕鱼的肉类,撑过第一年肯定没问题,只要撑过了第一年,咱们在漠北就算是站稳脚跟了。”马爌又补充说道。
听马爌说完,刘源把大腿一拍:“就这么定了,北迁!人生一世,咱爷们也轰轰烈烈一把,省的回去也是被处死,你们马家不好说,毕竟是将门之后,满门忠烈,马太师的余荫还在,只要不是众大臣们闹得太狠,皇上说不定不会重责。但咱家是很清楚自己处境的,只要舍了开原和百姓突围回明铁定是必死!”
“与其必死,倒不如拼死搏一把,说不定还可以为咱大明开拓万历江山,再造一个华夏神州,咱爷们也可落个青史留名……”
刘源激昂地说着,回头冲马林问道:“马总兵,你意见如何?别还不如你家小子有魄力。”
马林沉思了片刻道:“听起来倒也有可行之处,但此事太过重大,再说能有多少百姓愿意跟怎们去漠北也是个未知,最主要的是将士们的态度,咱们俩主将回明会被杀头,但其他的普通将领们和士兵不会有事儿,他们怎会心甘情愿地追随我等前往漠北荒寒之地去受苦?”
马林提到的倒是个大问题,刘源听完也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马爌看到气氛就要冷场,就建议道:“不如下午就召集所有千总以上的军官和城中有体面的长者、大户等议事,把情况给他们合盘说明,并且尽量说得更严重,告诉他们自从铁岭失陷后撤回大明境内的路已经被建奴封死,长期坚守开原则将来粮尽自溃。最主要的是因为咱们袭杀了代善,老奴扬言要彻底杀尽开原军民,要鸡犬不留地给代善报仇,并且投降这条路也彻底被老奴封死了……”
刘源、马林二人听了也只好如此,随后决定下午议事时由刘源主讲,一来因为刘源是代表皇帝的监军,皇宫里出来的,更有噱头,二来刘源口才极好,说话有很强的煽动力和蛊惑性!话说到兴头时,简直能把自己都感动得热泪盈眶……
随后三人又商讨了具体的行军路线,马爌建议从开原出发后直径直西走,经科尔沁和察哈尔部蒙古的地盘穿过大兴安岭南部的缺口,进入兴安岭西部的岭西草原,然后再折向北前往漠北。
这么规划的理由一是岭西草原地势平坦河流少,更利于庞大的北迁车队通行;二是岭西草原比较干旱,春季时在那里游牧的蒙古部落相对比较少,且多是小部落,威胁更小。
现如今蒙古的大部落多已经迁移到了大兴安岭以东的地方,岭东地区从北部的“科尔沁部”,至稍南的“嫩科尔沁部”,再南的“内咯尔喀五部”等都是人口达二十万的大部落,虽说眼下他们都和建奴不对付,不会特意帮助建奴,但劫掠时他们的天性,所以我们应尽量避开他们。
内咯尔喀五部的南边就是和大明交好的察哈尔部,在漠南咱们尽量走察哈尔部的领地。说着,马爌把手指向地图上今天“克什克腾旗”附近的地方说:“咱们从开原出发后向西走,就是从这个地方的缺口翻过大兴安岭南缘进入岭西草原。”
好!刘源道:“就这么先定了,马爌你把舆图给我,下午议事时咱家定能说服他们。”
刘源果然没让人失望,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硬是把众人都说动了。
一些大户人家虽舍不得自家几代积攒的偌大家业,但在建奴屠城的死亡威胁下,实在没有办法,毕竟钱财土地没有生命重要。并且这些世居辽东的人可是知道建奴秉性的,军中副将余化龙,参将高贞等为首的众将领们更是被刘源忽悠得热血沸腾!还想着要在漠北立不世之基业呢。
部分有其他想法的人要么因为级别太低,或是人数太少也只好从众。随后众人献策,又补充了更多的行动细节,完善行动方案等。
最后马林命令所有人:“今天所议之事大家回去后就按刚才定的分工去做,各自组织人手开始伐木造车、或训练青壮、或赶制兵器、或清点准备要运走的物资财货等。”
最后马林又郑重地警告说:“在没有出发前,千万千万不要让普通军兵和百姓知道了,消息要是泄露了出去,开原必定就乱了,被建奴知道的话咱们更是别想走了。所以今天的话出门之后再不许说与第二人知,老婆孩子都不能说,只要有任何风声,一旦查到泄密来源,全家处死,包括我马林,只要是从我马林口中走漏了风声,众位弟兄们可在刘公公的主持下处死马林全家,切记!切记!万万不可违,到时别怪我姓马的不讲情面。”
马林神情森然地强调着。看向众人的目光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另外,为防止有建奴内应得知后把咋们要出走的消息传递出去,从现在开始,直至咱们出发之前,除了出城伐木的人外,任何人不得出城,违令者格杀勿论,出城伐木之人则必须在军丁的监护下出城,不得走失一人,包括军丁在内,必须出城多少人,回城多少人,不得漏走一人。”
“所有出城的人以五人编制为一伍,互相监督,每伍走失一人,则斩杀剩余四人。”
“再有就是从今天开始所有出城的斥候哨探全部以马家的心腹家丁代替。”
马林神态严峻地说完,目视众人道:“可都明白了?”
众人自是轰然应诺,随后众人散了各自回去开始准备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