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城抬头看着，心里隐隐有点不安。
船在水上，怕风不怕雨，可这阴云来得太快。
转眼之间，整片天空都是黑云，仿佛从正午瞬间进入傍晚。
而轻轻的风也从远处吹来。
风雨如晦。
甲板上兴冲冲等着乘凉的人们，都逃命一样冲进船舱。
不管大风会不会来，先溜就对了。
不管里面安不安全，躲起来就是了。
最后，只剩下墨城在内的两三个人还在上面。
此时，雷霆炸响。
然而墨城耳中，世界却是一片死寂。
这个瞬间，某种事情发生了。
他寒毛直竖，惊恐地看向水面。
但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就像是一声号令，大雨随之而至。
一瞬之间，雨滴如同帘幕，遮蔽一切，天地一片苍茫。
风吼，雷吼，雨吼，世界远离，人如沧海一粟。
唯有雨幕无边，雨声连绵。
但墨城就是确信，有什么事情在发生。
某种东西靠近了。
墨城狼狈地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不动声色地转身看看旁边。
和他截然相反，甲板上剩下两三人傲然肃立，雨滴根本落不到身上。
就像是一团火焰在身上熊熊燃烧，将落下的雨点全部燃尽。
那是血煞气。
楚地多剑客，楚墨也在这里活动，云梦泽中碰上一个，还真不奇怪。
墨城心里感叹两句，然后回过头来。
雷霆闪过，水面上浪头高耸，一片漆黑。
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可总觉得，这大浪来得太快。
他没有下去，是有不好的预感，现在预感成真了。
风烈。
大船开始在风中摇晃。
船舱中传来惊恐的喊叫，七零八落，很快就跟着狂风远离。
然后再次出现。
墨城看着船家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从嘴里焦急地祈求，到后面干脆跪倒在地。
“云中君！求你了！”
“湘君！湘夫人！谁都好，救命啊！”
墨城无奈苦笑。
他本来只是担心，这下麻烦了。
真要是船翻了，谁都逃不掉。
他在雨幕中看向船尾，却看不到龙马的踪影。
那匹能在水上奔行的灵兽，是墨城最后的底牌，是他敢站在甲板上的底气。
可现在龙马不在。
它确实不会在。
水兽自然知道水中有什么东西不能招惹，因此远远躲开。
墨城底气不足，忍不住一阵心虚。
风吼如雷，跪在地上的船家成了滚地葫芦。
就连旁边傲然站立的剑客，也拄剑跪地，靠着长剑插在甲板上才能稳住身体。
狂风在雨中撞出一片空当，仿佛有无形的骑士驾着巨马在雨中冲锋。
墨城觉得自己可以逃命了。
可他无处可逃，因为这一片广阔水域，全是水下潜藏之物的领地。
“完蛋了……”
墨城已经陷入绝望。
就在这个瞬间，雨幕被切开了。
那是一束光。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无形的力量。
纯粹的力量如同刀锋，在水上行走，所经之处，雨，风，云，水，都被切开。
风雨平息，雷云消散，阳光从天顶落下，在空中留下轨迹。
水波摇荡，其中蕴藏的力量却已彻底消散。
水色不再深沉，而是变得清澈。
然后墨城抬头，看清无形力量的核心。
一个高冠博带，长袖凌风，飘然前行的男子。
他的灵魂清澈无暇，力量锐利无匹。
雷声轰鸣，雨声轰鸣，风声轰鸣，却始终无法靠近他的面前。
墨城身后传来狂喜的惊呼。
“灵均神巫！”
墨城心中闪过一丝赞叹。
那么切开风雨的力量，就是神力了。
他也隐隐有点不安。
楚地的巫神，恐怕都不会喜欢秦国，而且灵均这个称呼，总觉得有点耳熟。
神巫行于水上，切开风雨，慢慢远去。
在他身后，云开日出，风平浪静。
回过神来，甲板上已经跪满了人。
直到再也看不清神巫的背影，人们才爬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墨城站在角落，低头从甲板上捡起一枝荷花。
花朵半开，连着花枝，直到下面半截莲藕。
这里明明是水深到荷花无法生长的地方，也不知道这半截残枝从何而来。
也许是大风雨带来的，也许是神巫灵均。
但墨城忍不住确信，是某种藏在水下的庞然大物带来的。
无论如何，事有反常，他隐隐觉得不妙。
希望寻找南公的路上，不会碰上其他的巫神。
不然就麻烦了。
不过想这些也没用。
大船继续上路，终于在傍晚的时候，抵达岸边。
下船之后，墨城没有在码头上寻找渔船，而是朝着岸边走去。
从这里开始，知道大概方向，就能靠着龙马的能力强行穿过去。
反正只要上岸，就能畅通无阻，不像来的时候，错过了码头，就要饿死在中央水面上。
躲过人群，来到角落，墨城对着远处挥手。
然后焦急等待。
之前一场大风雨，加上神巫灵均出现，也不知道龙马有没有事。
不过事实证明，龙马在水上，就是在自己家里。
它安然无恙。
等它跑到岸边，墨城甚至诧异地发现，连马背上的剑甲干粮都没有被打湿。
墨城忍不住感叹一句。
“早知道就跟你走了，也不用被淋成落汤鸡。”
也不会正好撞上几乎无敌的水中巨物。
龙马骄傲地打一个响鼻。
墨城笑笑，就要翻身上马。
不过此时，他右手中还拿着那枝荷花。
他想了想，向前一步，脚踩在浅水中。
然后弯腰伸手，将半截莲藕按进淤泥。
也许有根系存在的荷花，可以继续活下去。
半开的花瓣是纯白的颜色，看上去华丽而纯洁，不过已经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
墨城也不确定它能不能活下来。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是否想过，这荷花真想再回到淤泥中吗？”
墨城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怕不是撞上了孟轲的崇拜者。
然后他转身，就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
墨城抬头想了想。
出口就是这么高深的问题，要么是贵族，但贵族打扮没这么寒酸。
应该是百家弟子没错了。
百家都务实，能问出这么玄虚的问题，不是名家，就是庄周弟子。
这里是楚地，名家没啥势力，眼前这人，是庄周弟子。
想明白了，墨城忍不住上下打量。
在这个有超凡存在的世界，庄子恐怕真的已经成仙了。
他拱手打招呼：“墨家墨城。”
中年男子一笑：“那你肯定没想过这个问题。”
“卫虚。”
他笑着转身，边走边感叹。
“风未起乎？已起乎？”
墨城并不喜欢这人的玄虚，但实在好奇庄子有没有成仙，还是跟上去问了一句。
“阁下要乘风而起吗？”
卫虚忍不住一笑。
“墨家也读逍遥游？”
他确实是要乘风而起。
庄子讲逍遥，是得道之人借着天道，足以应对世间一切，最终得到真正的自由。
作为庄周弟子的卫虚，不觉得他能应对世间一切，只是想要超脱逃离而已。
不久前，他感觉到巫神的回归，不得已决定加快脚步。
巫神对所有修行灵气的百家弟子都是威胁。
其实卫虚心中也有，变化将要到来，也许可以乘风而起的想法。
只不过，他御风而行，经过云梦泽，却碰上神巫灵均。
神力对灵气像是毒药，那个瞬间，卫虚狼狈落水。
直到神巫离去，才爬上岸，简单收拾过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也许变化带来的不是助他逍遥的风。
所以在此时偶遇墨城，卫虚稍有惊喜，才愿意多说两句。
当然了，也仅限于两句而已。
卫虚招手，风随之而来。
墨城诧异地看着狂风像是有意识的东西一样聚集，然后将卫虚从地上托起来。
风明明如此强烈，却安静得不可思议。
墨城不用想就明白，这是属于百家的秘术。
就和法家能够掌控寒冰一样，庄周的弟子可以掌控风。
卫虚就这么站在风中，向上升起，然后消失在天际。
只留下墨城站在原地，有点感慨。
“不愧是庄周弟子。”
然后他翻身上马，纵马奔向南方。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庄子·逍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