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朗离了燕来宫, 思来想去, 心里终究是踏实不下来。
顾蘅其人,与其行事风格, 都让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尤其在顾蘅不做收敛,任由自身的气场释放出来的时候, 那种感觉更加的强烈。
范朗将这月余来所有与顾蘅的相处片段, 以及今日燕来宫中顾蘅的言行,从头至尾在脑中过了几个来回,越来越不相信这个女子只是顾家为了复仇而入宫做棋子的。
这个女子若是棋子, 这世间恐怕就没有真正下棋的人了吧!
范朗越想越觉心惊肉跳, 他愈加地不放心, 便借着为韦贤妃送新的调养方子的由头,匆匆来到了凤仪宫。
“她说她要动恭王?”韦贤妃听罢范朗的叙述, 诧异道。
范朗叉手应道:“是。她确是这样说的。”
“这倒奇了。”韦贤妃挑眉。
她原以为顾蘅的目的只是针对魏帝, 却不料这里面还连带着皇三子。
之前伪装成高升的唐晟在宫中折腾的那一出,韦贤妃做的是借此扳翻前太子元承胤的打算。顾蘅在她的眼中, 不过是一枚可以借来一用的棋子。所以,才有了“送书”的风雅之事。
想要顾蘅做的事, 全都伪装在那几本书中。
孰料,顾蘅不仅绝佳地完成了这桩事,如今, 还惦记起除掉恭王来。
她要做什么?
韦贤妃的心里跳出来这样的一个问题。
随即, 有种很不妙的感觉在她的心中油然而生——
究竟谁是谁的棋子?
按理说来, 顾蘅与恭王,绝没有什么交集。既没有交集,何来置于死地的打算?还要谋划得这样,连翻盘的机会都不给恭王。
这得多大的仇?
韦贤妃绝不相信,若顾蘅与恭王有这样大的仇结,自己会不知道。
那么,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顾蘅想要除掉恭王,是因为恭王的皇子身份。
韦贤妃从没把元承柏放在眼里,整座翠微轩,值得忌惮的,也只有魏帝对于小公主元令懿的宠爱,或许还有丁令妃的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心机?
若说扳倒元承胤是一项需要步步谋算的大工程,那么除掉元承柏充其量也只不过是顺手一为。
如果自己能够步步谋算扳倒元承胤,那么别人,比如顾蘅,她是不是也曾谋算过这件事呢?
那么,自己的谋算,在顾蘅那里,又是怎样的存在?
韦贤妃突的想到了唐晟曾经提到过的一个细节:假扮成高升的他偷偷将原来在燕来宫中侍奉的那名内监弄到了东宫,来诱导元承胤上当的过程,其实并没费多大的力气。仿佛,那个人就在那里,只等着他出手逮到似的。
韦贤妃的心情于是更加不好了,她隐隐觉得,自己或许早就成了顾蘅的棋子。
“娘娘,臣有一言,不知是否当问……”范朗看着韦贤妃纠结的表情,也觉得纠结了。
“范卿有话就直说。”韦贤妃的语气不大好。
范朗也顾不得多想她的心情是否糟糕,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昭妃说,她之心,与臣之心,与娘娘之心,是一般无二的……臣极疑惑,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就凭她!也敢与本宫一般无二!”韦贤妃突的恼道。
范朗语结,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了。
韦贤妃缓缓吐出胸口的浊气,她深知,大事为重,现在不是和那姓顾的小妖精认真计较的时候。
至少,眼下,她们的目的是相同的。
既然暂时的目的相同,她不介意借顾蘅的手除掉任何阻挡她的孩儿前程的绊脚石。
如此想着,韦贤妃的心绪平静了许多,沉吟道:“你且莫管她是何身份,只照着她说的去做,将来自有分晓。”
范朗于是只得暂时按下心头的疑惑,依计而行。
范朗走后,韦贤妃的脸色不大好看。
她唤来潘福,问道:“太子今日行踪如何?”
潘福忙如实回禀道:“太子早朝罢来向您问过安之后,便去了勤政殿。之后……”
潘福顿了顿,小心地瞄了瞄韦贤妃的神色,方缓缓道:“之后便去了燕来宫。”
“燕来宫!”韦贤妃拔高了声音,“她去燕来宫做什么!”
潘福慌忙躬身道:“这个奴婢着实不知……太子殿下是从勤政殿出来之后,直奔的燕来宫,也许……也许是陛下的吩咐?奴婢不敢擅自揣度……”
韦贤妃心底里陡生冷意。
若是太子自己的主意,那倒罢了,不过是一时兴起,只要妥善处置,酿不成什么大错;可若是魏帝吩咐去了,那可就……
韦贤妃藏在衣袖内的手禁不住轻轻颤抖,有惊有惧,更有对不可预知未来的不安。
她越来越发现一件极要紧的事:顾蘅其人,留不得!
韦贤妃很快地收拾起凌乱的情绪,吩咐潘福道:“太子若再去燕来宫,马上禀告本宫!”
潘福应是。
“你现在立刻悄去宗正寺,知会端王,就说是本宫的原话,‘他老人家可以作为了。’”韦贤妃又吩咐道。
潘福自去办。
韦贤妃盯着潘福离去的方向,目光狠厉起来——
她决不允许,她的孩儿,被人夺走!
端王元峻是皇族之中辈分最高的,他是章宗皇帝最小的弟弟,论辈分魏帝都得称他“叔祖”。因为辈分最高,其人又多公正,所以担着宗正令的职衔,执掌皇族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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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年将近七十岁了,却仍是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此刻,他正端坐在勤政殿魏帝的书案侧,等着魏帝看罢那份刚刚呈上去的密折。
魏帝看罢,表情越发凝重了。
端王静候他开口,一点儿都不着急的样子。
魏帝闷了半晌,终是开口道:“叔祖既查清楚了这件事,为什么到如今才告诉朕?”
他语含责备。若非顾及着端王的辈分,怕是早就按不住火气了。
端王闻言,反倒笑了笑:“陛下以为,此事若事早些年就张罗开来,对陛下的江山是能稳固呢,还是会动摇?”
魏帝再次闷声不语。
丁皇后二十八年前故世,竟然不是因为诞下元承胤难产而逝,而是因为长久的慢性中.毒,以至身子虚弱,拼尽全力诞下元承胤之后,才力竭而亡的。
这样的大事,若是在早年间张扬开来,该是何等的影响啊!
至关重要的是,那下.毒的主使,还与丁皇后的异母妹,如今的丁令妃脱不开干系。
只听端王道:“皇后娘娘姓丁,令妃也姓丁,一笔总写不出两个丁字来。陛下请想,若此事被张扬开来,陛下可会放过主使者?丁家是国戚,皇三子是陛下的儿子,丁家又是太子殿下生母的娘家……彼时陛下该如何处置?国本焉能不被动摇?所以,臣私以为,此事在过去决不适宜声张,便悄悄地按下了。”
若换做第二个人,敢这样欺瞒自己,魏帝早已经暴跳如雷。但端王不同。
这不仅仅是因为端王的辈分,还因为端王一向行事公允,更是当年宗族之中第一个站出来支持魏帝登基者。这份恩情魏帝没法忘记。
魏帝强压下了心中强烈的不悦之感,冷峻的神色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想到与丁皇后的种种恩爱往事,以及元承胤的种种不争气情状,魏帝便觉得胸口涨闷,头顶上“突突”狂跳,那种浑身的血液都冲向头顶的感觉再次侵袭了他。
“陛下?陛下!”端王担忧地唤道。
魏帝徐徐呼气,方觉得那股子晕眩感远离了些,疲声道:“朕没事……”
他又向端王道:“叔祖方才所言,朕听明白了。可朕不明白,既然当初叔祖将此事压下不提,如今为什么又提起来了呢?”
端王似是早就料到他会有此问,答道:“因为如今不同往日啊!太子与丁家毫无干系,而丁家对太子的算计却分毫不减。臣担心太子被害,或是被陷害落入圈套,才不得不将旧事重提,请陛下明断的!”
他这次说的太子,是元幼祺。
“丁家,陷害老九?”魏帝皱眉道,“叔祖是说,丁奉?”
端王却摇了摇头,“据臣所知,丁奉没这个心思。陛下忘了当年害死丁皇后的,可能是何人了?”
魏帝一凛,目光瞟向摊在书案上的那份密折。
密折中虽未明确指出,但几乎可以断定,当年对丁皇后下手的,主使者恐怕就是丁同辉了。
“他敢害朕的儿子!敢害太子!”魏帝猛地一拍书案,暴喝道。
端王花白的胡子惊得一翘,倒还淡定,幽幽道:“陛下难道没发觉,前太子之事,恭王没少在朝堂上鼓动吗?”
魏帝呆怔。
他旋即明白了端王话中的深意——
元承柏是个好斗狠的,动脑的能耐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不然也不会被自己封了讽刺味十足的“恭王”之后,都意识不到。
之前,魏帝嫌弃过元承柏,在元承柏对元承胤落井下石之后也鄙视、憎恶过元承柏,但他实在没想到,在元承柏的身后,竟然也有人指点。
魏帝顿觉自己被当成个傻子一般耍了,一腔怒火直撞顶门,瞪圆了一双眼睛,恨不得立刻着人逮来丁令妃和元承柏。
端王见状,忙劝道:“陛下且请息怒,此事急不得。”
魏帝明白他说得对,毕竟一个是后宫三品妃,一个是堂堂亲王,当真要处置,就是大动筋骨的事。
“叔祖,此事亦缓不得。他们当年能对皇后下手,又敢暗算承胤,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暗算老九!”魏帝道。
“陛下的爱子之情,臣省得。”端王道。
魏帝忽的念头一转,瞥了瞥一派从容的端王,心中不由得暗自生疑。
他素性多疑,很难不想到一件事:若说当初,怕揭开丁皇后被害之事,会动.乱朝局,难道那么多年都没有机会禀告自己?还是,叔祖对宝祥格外青眼呢?若果真如此,同样都是朕的儿子,承胤又差到哪里去?
他因着丁皇后昔年被害之事,对于元承胤又不禁生出了些许慈父心肠来。
“叔祖觉得,老九如何?”魏帝突道。
这问题问得很是泛泛。魏帝存的心思,就是要勾套出端王的真实心思。
端王闻言,笑了笑,捻着花白的胡须,道:“陛下可曾记得,当年陛下在潜邸中,曾问过臣的一句话?”
魏帝一怔。
端王自顾自说道:“那日,陛下在臣的府中多饮了几杯,陛下当时问臣:‘叔祖觉得,孙儿与太子哥哥相比如何?’”
魏帝惊住,他还真就对这件事没什么印象了。
他不禁后怕起来,心道果然是酒后吐真言吗?这要是当初叔祖将这话头递到父皇,或者任何一个大哥一系的人的耳中,自己焉有命在?
端王见魏帝呈惊诧状,不以为意,犹淡笑道:“陛下怕是不记得臣当时是怎样回答了的吧?”
魏帝僵械地摇了摇头。
端王续道:“臣当时回答说:‘阿慎,你比任何人都适合坐上那个位子。’”
魏帝屏息。
“陛下现在问老九如何,臣还是这句话。”端王平静道。
老九比任何一个皇子都适合坐上那个位子。
魏帝听懂了这句话,更懂了端王为何如此在意元幼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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