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过般,一路掠起桃花如雪飘洒。她转朱阁绕回廊,罗裙兜风如一朵莲花向惊澜的书斋两宜斋飞奔而去。冲进那龙吟细细凤尾森森修竹茂盛的两宜斋,迎面恰见一丛丛淡粉色海棠花树下徐徐走来的清瘦身影,那一袭素袍胜雪,透出一股清寒入骨杳如白鹤的风姿。春晓的心中倏然升起一阵柔软,像是春日最轻柔的水波。
“澜表兄,”她忍不住唤一声迎向前,已再没有了昔日做驸马府千金三小姐的矜持。正待她要问他何时回府的,却猛然听见一声浑厚的嗓音谦恭地问:“……只是不知圣上此举中途易帅的意思是……”
春晓一惊,原来澜表兄有外客在陪,心下不由暗怪自己鲁莽,腾然面赤闪去一旁,一颗心怦然乱跳,反是进退不得。她低垂着头,惊澜信步陪着几位年长的官员自她身边走过,竟然不看她一眼,仿佛她是那道边的石兽,倒是那位行在惊澜身后的官员侧头不安地望她笑了一笑,开口继续问:“这才不过半载,再次更换钦差,聂大学士在宫中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惊澜的话音清冷有力,一字一字道:“圣上说,创业难,守业更难。”
“贤侄呀,圣上委以重任果然是好,只是凤州这差事,唉!”白发苍苍的官员捋了胡须叹息一句,“是个里外得罪人的不讨好的差事!”
惊澜不动声色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求俯仰无愧于心,何记身前身后事?”
惊澜的话不温不火,如绕指柔直指人心,每一句都令春晓听得真心佩服。她偷眼打量他,如天光分裂一线,透出格外明媚耀眼的光芒将他笼罩。春晓凝眸细细打量,眼前人清瘦如鹤,身材秀颀。两道眉如浓墨两笔信笔划在雪白的宣纸上,勾勒面容曲线的笔锋夺目而优雅。他眼眸微阖,总似若有所思,深眸中守着那份淡定从容。气质清冷忧郁,绝世孤高。
澜表兄年未弱冠,竟然已是闻名遐迩的大才子,如今年纪轻轻便被皇上钦点为诸皇子的师傅,更是东宫太子身边的左膀右臂。看着官员对澜表兄的恭敬的态度,春晓心里也不由更是钦佩。
惊澜送客转回,踱步在竹林小径便驻足,远远的凝视她,一阵竹风拂面而过,更微微鼓起她的裙裾,只是她羞怯的垂头,紧紧拉住自己的衣袖把弄,面颊不觉间一抹绯红,心却跳的更快。那一刻她的一颗心为他紧揪,分别日久,她对他思念更盛,却于思念中仍有一分疑虑。春晓想开口,却不知如何说起,就这么立在夹竹桃树下,静静的观看他。俩俩相望,一时间竟然无言,她分明有千言万语要向他倾吐。
少年老成,天赋独具,惊澜如今已是宫中博文馆最年轻的大学士,诸皇子的师傅,才名盖京城。只她深知表兄惊澜从来淡泊名利,涉足宦海也是姑爹聂丞相所逼迫,非是己愿。昔日父亲明驸马常年征战在外,她这庶出的女儿在府里蓬头垢面如小乞丐一般混迹下人丛中时,是澜表兄亲自教她读书识字,做人知礼,澜表兄告诫她,若想救自己,只有自强不息。诗词歌赋,棋琴书画,饱读诗书,但她都是为了自己,更为了能随在澜表兄身边,一生一世。
见她沉思不语,那优雅如玉雕的面庞冲她微微一笑,如三月春风和煦。这笑容只有对她是才有,她抬起头望向他,也回以淡淡的羞怯一笑。
“哎,三妹,小澜子,怎么呆头鹅似的戳在这里?”大哥至仁走来,一眼看到她们打趣道,仿佛她同惊澜的婚事都已不是秘密。就这么三人进了惊澜的书房。
“表弟,你同三妹的婚事,聂姑爹如何打算?”至仁忍不住打趣着问,又对垂头不语含羞的春晓挤挤眼。春晓心头一触,百感交集。
静默片刻,至仁已经压抑不住惊喜对春晓透露:“妹妹你还不知晓吧?小澜子这回来凤州,是奉旨来罢免接任昭小三那钦差一职的。这才是老天开眼呀!看来皇上二舅还是偏心咱们的,毕竟是一家人。”
这消息倒是让春晓委实的震惊,她望着惊澜,不知是喜是忧,锦王昭怀岂会善罢甘休,就把眼前即将得手的功劳都推给了惊澜?惊澜眉宇间一抹隐隐忧愁却没逃过春晓的眼,事情看来不像大哥说的那样简单。皇上废人不废事,难道是在京城听闻了锦王的倒行逆施,中途易帅?
惊澜听到至仁的话却谦逊谨慎的说:“锦王染恙卧病凤州,皇上才不得已派惊澜来接任钦差一职。”
春晓心头一愕,锦王白日里还在活跳,如何的卧病凤州?
至仁狠狠一捶惊澜的肩头大大咧咧地嚷着:“你也不早些透信儿。早知昭小三儿被罢官,我们还急得什么?”还望着她狡黠的一笑随口说,“小澜子你这个女弟子呀,多亏她诡计多端。若不是她急中生智将那十五箱金砖沉去池塘里,怕是真要让那昭小三儿得逞了。”
眼见大哥说的喜不自胜,毫无忌惮的道出那金砖的事儿,春晓心下犹豫,澜表兄纤尘不染的人物,看似也对这十五箱金砖早有知晓的。
“啪”的一声,惊澜手中折扇一合,修长的五指骨骼嶙峋,扣着那手中折扇轻轻叩打另一手心,一声声,一下下,似在寻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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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色渐渐沉凝,听着至仁眉飞色舞的讲述,眸光却在打量春晓,带出几分陌生的神色。
春晓忙道:“事发突然,爹娘都不在府中,春晓怕夜长梦多,那东西不宜放在府里。”
惊澜徐徐摇头,喃喃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那东西现在哪里?”
“已是出城,入土为安了。待风声过去,就设法归还官府。”春晓含糊道,声音极弱,只自己能听闻,他想澜表兄明白她的话意的。
“锦王做事,剑走偏锋。”惊澜话语沉稳,似对锦王知己知彼。
至仁却摇摇头,拱手告辞说:“我还是去看看,听听风声动静,一有消息就回来禀告。”说罢匆匆离去。
花树下,她二人对立无语,任一阵桃花雪洒落。有多少压抑苦难的日子,她只要想一想两人并肩而立、比翼双栖的情景,都会甘之如饴。
明春晓一生所求,不过同他白首不离。
她微垂了头,记得爹爹临去边关时拉她在身边叮嘱,不过一年半载,便将她同惊澜的婚事操办,将她这掌上明珠嫁与惊澜。她就可以搬出驸马府,还能将在庵堂苦守一生的亲娘接去团圆。
这是她今生的梦,像严冬中的花儿盼望明媚的春光,就默默等待花发叶茂。这些日子,她日日数着窗前梅花落,桃花开,就为期盼那梦里的佳期到来。
“澜哥哥,”她轻声唤,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一如儿时那牵着他衣袖的“小尾巴”,一口一声的亲热的唤着他。如今只有没人时,她才能如此甜甜的唤他一声,仿佛依旧是儿时那两小无猜无忧无虑的岁月。
“嗯?”他一声应,却也是欲言又止。
她想说些什么,却摇了摇头。她走上前去,轻轻将下颌贴在他身上,感觉他微微一动。这样的时光,这样的日子,竟离她而去了那样久。
小时候,她是寄人篱下的庶女。亦或是寄人篱下同命相怜,春晓自幼便同孤寂不群寡言少语的澜表兄亲近。
五岁时,她是个小鼻涕虫,脏兮兮没娘的孩子只会哭,托了腮坐在门洞里眼巴巴等待爹爹从边关归来。她在府里反不如丫鬟下人。爹爹看到她都只剩叹气,动过心思送她回庵堂母亲身边。
她遇到了澜表兄,自此成为澜表兄的“小尾巴”,她呼他“澜哥哥”,她心里自此只有一个哥哥。澜表兄处处呵护她,不让哥哥姐姐们欺侮她,他教她读书识字。花园的石桌上,河边的沙地里,总是她规规矩矩的被澜哥哥执手练字的身影。
她六岁时,澜哥哥对明驸马说:“姑爹,晓妹天资聪慧,文章过目成诵的。还会下棋弹琴,澜儿要娶晓妹当媳妇,不要将晓妹送去庵堂。”惊澜这童稚的话在府里被传为笑谈。但她听说,只要她能做澜表兄的媳妇,就永远不会离开澜表兄,还能同他同吃同住,更能接了娘亲一道搬出驸马府团聚。她就执着的抱住爹爹央求,“晓儿要嫁给澜哥哥做媳妇。”
那稚嫩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惹人发笑,却从那一刻起,她的心中有一人永驻。
长公主得知此事后,曾怒得抽她耳光,罚她跪在冰冷的雨地里。长公主刻薄地奚落说,那庶出之女怎配得上中书令大人的嫡长子。她因此失望时,惊澜表哥却对她关怀一如往昔。
冬日他悄悄为她备下黄铜小手炉,春日拉她共放纸鸢上晴空,夏日在纨扇上为她作画,秋日枫叶题诗做书签。直到澜哥哥这才名远播的神童奉旨入宫做东宫太子的侍读,才甩掉她这根“小尾巴”。
年纪大些,她才明白什么是“媳妇”,而玉树临风的表哥已是朝野闻名的才子,她每每仰视的“先生”,依恋中反多几分敬畏。
情窦初开时,她开始羞涩的躲避表哥,心里又想见他,曾同傅姐姐手执了手偷偷在书房外隔窗偷看澜表兄同大哥做文章。那时春晓的眼中,天下伟岸的奇男子,怕除去了英雄盖世的爹爹,当属才华超群的澜表兄。
而只为了能够配上他,她不辞辛苦的苦学不停。爹爹延请名师教她琴棋书画,令她小富才名。爹爹总说女子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待到她及笄的韶龄后,一定要将她嫁个体面的人家为正室,这样也可让她接了山上庵堂中的母亲去团聚。
愿望虽遥远,却如种子在她心中扎了根。若是此前寒窗映雪苦学是为了娘亲争气,那后来岁月的不停砥砺,只为了追逐澜表兄的足迹。
“澜哥哥,澜哥哥!”一阵夸张娇柔造作的呼喊,惊得春晓周身汗毛惊立。她放眼望去,廊子下传来一阵环佩叮咚声,一对花红柳绿的丫鬟簇拥着一位衣衫华丽的美人跑来,是二姐若英来了。春晓不觉一笑,酸溜溜打趣惊澜说:“你二妹妹来了。”
儿时,若英总是刻薄的称呼惊澜这寄人篱下的表兄叫“小澜子”,也不知何时,如今彼此年长了,若英反是娇滴滴的喊起“澜哥哥”,其中的缘故,春晓自然猜得出几分。二姐若英如今也是待字闺中的年纪,对一表人才的惊澜也是暗生情愫。只是,如今的春晓再也不是昔日任人欺凌的孤女,而姻缘也不再是幼时玩具,她自然当仁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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