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合
夜,雨止,青王府大宴群臣。
水榭迤逦时光昼永,丝竹袅袅,煮酒初上,最宜秋饮。
但对杜江来说年老胃衰,加以气喘这个毛病,在饮食上不得不多禁忌,于是举杯踌躇,不过趁热吃了半盏酒。相反是同桌二座的李原雍,酒量出奇的好,一面吃,一面谈,片刻之间,满满一壶新酒,吃得光光。杜江看着,不掩羡慕。
觥酬交作处,封旭起身去敬杜江。
酒盏刚举了半途,蓦地,身侧香息绵软,香墨慢慢地踱了几步,在封旭身旁站定。
檠莲焰兰膏,明明暗暗的勾勒出她精心勾画脸部的柔美轮廓,静凝中唯有她鬓边紧簪花钗,在温暖的光芒里面,金丝微细撩动。
香墨一只手擎着酒杯,也递了到了杜江的眼前,少了几分楚楚动人,却多了许多的精明外露:“阁老也莫嫌弃我唐突,可一定要吃了这杯才好。”
水榭前,霓裳羽衣破阵歌,正当热闹的时候。
女客另辟出厅堂,更有文静的消遣。青王府的昆曲班子,与原本的昆山腔不同,调用水磨词雅声和,萦纡低缓,竟似没了人间烟火气。
香墨此时突兀出现男客水榭内,破了礼数,凭添放荡,众人不由得屏住了声息,唯有李原雍,毫不掩饰的一声嗤笑。
水榭内明珠如月亮升照,四周的一切皆笼在光暗中,连他们手中刻花杯里的青杏酿也明暗不定。可,封旭清清楚楚看看见,酒杯递出的刹那,一张纸条迅疾无声的转到了杜江手中。
“好”
杜江起初昏蒙双目,仿佛醉意熏熏,轻轻地一个字,几不可闻。香墨一笑,转身退出时,眸光忽地一闪,亮得惊人。
酒过半酣,封旭有些熏熏的,待得回神,已不见了杜江与李原雍,问了安泰,只道后堂去了,心下讶然便也借着更衣起身去了后堂。
华宴夜深,后堂内水磨昆曲之声在暮秋的夜风中迎入耳中,绮音缠绵,可所有的一切到后来,不过都是褪尽颜色的残片。
封荣的眼睑微微一跳,屋内并没有杜江和李原雍的身影,只有香墨坐在窗前,仿佛是酒意上来倦了,回眸见是他也不言语,自顾自缓缓地,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中的水烟。
安泰领着几个内侍伺候着为封旭换了一身服饰,他径直坐到她的对面,望住她的神色,道:“夫人,有事?”
“昌王爷自江南回来,送了一样很有意思的东西,我不过借花献佛给了阁老而已。”香墨凉凉地一笑,她吸食时,琉璃水烟中还能发出“咕咕噜噜”的声响,犹如鸟啼凤鸣。余音袅袅后,又孤寂无声。
她缓缓道:“这时节,江南风景如画,昌王爷没有为王爷带回什么别致的礼物?”
封旭一时只是茫然地看着她。她似乎只是毫不相干的闲话,如云如雾地喷吐而出,呼吸间,她身上的香味,象是瑞脑香的味道,夹杂烟丝的气息,深沉得不可测。
他声色不动,只侧脸挥一挥手,说一句:“都出去!”
于是安泰带头,所有的内侍婢女都退出后堂外,站得远远地,封旭才轻声说道:“陈启不过是打着下江南的幌子去了漠北。陈瑞……他也说,是不可多得的良机!”
香墨不说话,手指细细地抚过仙鹤腿水烟袋,一节,一节,指下坚硬,琉璃无暇宛如冰玉琢成。
坐在一天繁烟落尽成秋色中,轻烟薄雾仿佛她的衣衫,几乎迷了眼睛。然而又有何用?不过沉香火冷妆终残,半衾轻梦浓于酒罢了。
她那只的金镯子,如半圈新月环在腕上,镶嵌的火钻犹如亮晶晶的星儿,颜色一如他眼眸的蓝,许是晶光太过刺目,封旭眼睛一时承受不住,转过去看她身侧的影。
远近次第的宫灯如温煦的阳光,柔绵温软。封旭忽然发觉,他们好似污浊墨迹的影拉的颀长几乎相接,那种莫明的感觉,不期然间,又袭上了心头。
香墨但见门帘掀动,随即喝问:是谁?
“是奴才!”安泰掀帘而入,请个安说:“宫里来人宣召,万岁爷这会儿驾临墨府。请夫人的示下。”
明为请示,其实是催促。香墨不得再多说什么,薄烟不胜风,衣裙一动,象冰绡裁剪碎了。
由水榭过了名叫小蓬莱的曲桥,多少有些局促,循桥转过山,眼前忽然一亮,东靠岸为曲溪馆,月色照得一片通明,水面似乎比白天宽阔了许多。
馆中却十分冷清,落地罩下设了一座玻璃的屏风,屏中的水波载着月光流转,隔开鸳鸯双厅。
杜江坐在坐在躺椅上,借着火光再一次细细展开手中纸条:“李氏独女芙假称远方亲眷嫁于青王,康慈宫不知。”
秋夜,像水一般的清凉,心境一潭湖水,仍旧像它数十年来那样的清明,但额头到脖子却一片的热潮。
身下的躺椅则早早就垫好了雪白的狐皮,温热而柔软,触摸时象一只活着的狐狸,可终究是溽热。有点微风,带着花香,把宫灯下赤红品流苏的影子吹到有光的地方来,又吹到无光的地方去。风不强,偏骨头却怕极了吹,见了一点就开始刺痛。
真热……似乎只需要一觉醒来的时间,就老了……
脚步声隐隐自传来,象敲打在心上,杜江手指一颤,竟将纸撕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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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江突然惊醒,将手中的纸,投进灯内,淡红火苗片刻的功夫,把纸舔成了一小块黑色的灰烬。
李原雍转过屏风时,杜江已站起身,缓缓道:“老了,几杯酒连一个时辰都顶不住,不服老不行了!”
因是私宴,杜江只着褐色缎的便袍,周身最鲜艳的颜色不过是深蓝缠枝纹的襟缘与袖缘。极长的胡子随着说话声,瑟瑟落在胸前,微光略带一半的灰影,衬得难以想到的雪白。
李原雍在交椅上坐下,神色间带了几分恭谨道:“阁老春秋鼎盛,倒这么说,就真叫我惭愧了,也是几杯酒,我也就顶了大半个时辰罢了。”
“原雍,你是在宽慰我啊。你向来千杯不醉我是知道的,你心地仁厚我也知道的。记得当年,你未经仕途直接入宦,我以为你也是个官宦子弟中纨绔之徒,宫内门槛皆高,你却在出雨花阁时,能代替内侍搀我一把。搀一次不难,搀三十年就难了。难为你三十年来,都能搀上我一把……”
宫灯流水一般泻地的明亮,到处倾泻起来,倾泻到馆内四壁的玲珑雕刻上、他们的眼间、眉角上,倾泻到像带着面具遮住的模糊一色的神态中,一切都分明、清晰,一切都成了活生生的了。
李原雍清晰记得,氏族出身少年得志,二十岁就升到户部主事。那时的杜江以帝师之尊,颇得重用,他曾想借此殷勤,对一向与李氏不大和睦的杜江,取得一种较为亲密的关系,化解干戈。然而,杜江虽和煦,但党争无情,终究是彻头彻尾落空了!
尘烟绮年事,李原雍也显动容:“阁老……”
杜江走到李原雍身前,长长一叹:“原雍,你厚道。你做我的副手也有好多年了,难为你处处搀扶我着我,你比你妹妹要厚道!”
话说的不是不突然,李原雍不由一怔,然后才回过神来,颔首恳切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君不当位,悍臣满朝,阁老最难。”
杜江却忽然沉默,半晌,不胜伤感地说:“你最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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