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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9章 合
    第67章合

    昨日白露,已经是仲秋,菊花正盛的时节。涵碧山房前涵突于水面的上却一株菊花也没有,不过是老树浓荫满地,楼台拢影如绣带,迤俪在眼前。

    眼看着一年的将尽。

    封旭轻喟着,转头却是冲陈启一笑,平静地说道:“天下早就是他的了,还有什么可提的?”

    说时,“他”字的尾音略微上扬,除此之外,都是平常的摸样。陈启却一反常态,沉着脸凝视着远处,流露出一种由骨子里面往外溢出的阴狠,冷冷地顶上话:“天子?被李氏握在手心里,我呸!和着我不知道,当年他们李家一门两王妃,见着我爹郑王不好,和着伙的落井下石。没有他们我那爹娘还有一线生路,有了他们反而早早死了!”

    封旭启默不作声地听着,手一直攥着乌木的筷子,握在手中如铁一般,腕不禁轻轻一斜,手指轻轻地划过着包银筷头上刻的団福和回纹,有些许复杂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他自然最明白陈启的心思,但还是习惯性地开始摇了摇头:“你这话又乱说,叫人听见了……”

    陈启掂着杯子轻轻摇曳,阳光携带秋日独有的干燥气味,一点一滴掉落在菊花酿中,层层光影中,同着许多心思荡漾起交织。陈启用漆黑眼珠瞅了瞅封旭,冷冷一哼:“你这里防的跟铁桶似的怕什么?”

    随即抚掌笑道:“不过过些时候我也不能来了,因为……那时候青王府可就热闹了!”

    把封旭说得发楞,前前后后想了一遍,隐约明白了什么,却还是不明白。

    陈启见他神色,附身凑到他面前,面含讥讽道:“你是真没听说还是假没听说?也是,到底我也是李家的宗亲,李原雍事事倒也不大瞒着我。你也知道那老妖妇自大过了年身体就不大好,李芙自打被逐出宫就成了李原雍的一块心病。他就使人瞒着那老妖妇,只说是李家远房的女孩子,看着可靠要嫁给你。那老妖妇虽然心眼一个比十个,但如今到底精力不济,说时考虑考虑,其实已是暗许了。”

    封旭虽说心里已经隐约地有了准备,但仍旧心跳的漏了几下,大吃一惊:“有这事?!”

    “没想到吧?”

    杯中酒,是菊花酿,不过应景的名字。陈启仰首饮尽,平时玩世不恭的面孔露出一股煞气:“李家杜家也就到这代了,李家的李原雍,杜家的杜钧梁。若是杜江和老妖妇死了,他们怕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我也跟你说,把李芙嫁给你虽说是李原雍臭的不能再臭的臭主意,但对你来说也未必不是一枚妙棋。佟家的丫头要娶,李家你一样可以娶。”

    封旭起身,踱了几步,涵碧山房的深处只余下几缕稀疏的光线,朱红的锦袍,因顶好的织工,仍旧像微薄的春水泛着盈满的月光,在隐约跳跃。可他的面色,却晦暗不清。

    陈启仿佛醉了,人慵懒地歪着,眼睫半垂下来掩起了眸子中酝酿的思绪。

    秋日里晴云似火,天空像一口锃亮的灼烧的锅,倒扣下来笼罩着大地。封荣在帖白檀香上床午睡未醒,钦勤殿沉寂连一声窸窣也没有,仿佛一湖清水不起一丝涟漪。可终究太静了,就来廊下树梢上一只金龟子振翅飞鸣都清晰可闻。

    绿白平细的席子,每一节都翠绿如新摘,可在这样的燥热天气里,睡得久了依旧染了身上的热,烤着肌肤不得安宁,封荣翻了个身,轻轻抽了抽鼻子,似是嗅到了什么,眼也未睁的问道:“什么味道?”

    守在帐外的德保顿时僵硬一下,谨慎地透过薄纱帐子偷窥着封荣。鲛绡的帐子罅隙里如冰棱,德保隐隐可见的只有封荣散乱的一头发,好像一缕墨色的暗火。他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神色游移不定,道:“万岁醒了?是不是佳楠熏的重了,奴才这就换了。”

    封荣似乎毫无知觉,一径闭着眼追问:“不是佳楠,什么味道?”

    德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着声道:“奴才该死!刚刚奴才们在万岁的春衫里收拾出来的,刚想扔出去……”

    说着将一块绢帕递到了封荣手中。

    手帕上有着残余的味道,一缕一丝的香。封荣仍旧不肯睁眼,眉端微蹙,味道熟悉的令人着恼,却又熟悉的叫不出名字。

    他模糊忆起,他们在桃花下对弈。

    初开的桃花,笼在这四月的春光里,一层润润蒙蒙的红雾,真像刚滴到宣纸上的墨彩一样,慢慢地浸润开来,晕的红罗生色。她数子将输,落子时腕上缠的天水碧色的绢帕滑下,迤逦落在棋盘上,她索性耍赖,借着拾起帕子,扰乱了棋局。时风吹落她的绢帕,展在风里如一朵碧色桃花,良久方落。

    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碰在棋子上,泠泠如乐。

    眉眼盈盈,波光回转,笑靥如花花似面。

    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甜甜的东西涌上,封荣终于睁开眼,双眉轻佻地一扬,露出一丝似乎恍悟的表情:“此瑞龙脑香也。”

    波斯贡上龙脑,薄如蝉蚕。百年的龙脑树节方有,称为瑞龙脑。他唯独赐予她,他极喜爱她款步盈袖间,香息笼彻十余步,似最稠的蜜,黏滑进五脏六腑,连骨都胶住了一般。

    暮鼓晨锺,白马寺远离浊世,居住的厢房别院里的银杏树长得正盛,一树纯净眩目的金树阴浓,好像这世上隔绝出来的最后一片净土,度一日几如经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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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昼午分外的长,蝉声噪得人烦躁已极。侍婢们都有些待不住。这日,天气好的时候在院落里,架起青竹的杆子,自衣箱里拿出衣裳挂出晾晒。

    腊染的薄纱,青绿如意牡丹的缂丝、真红穿花凤的织绵、百花孔雀的纱罗、鲜红的潞绸、西番莲的妆花,千重瓣层层密集,顺着风飘起来,风如酥,衫似花,朵大而娇嫩,从褪色的墙壁下漫天飞着,宛若春光,灿若春华。

    “真漂亮。”

    香墨自己也忍不住叹息,慢慢伸手去抚上一件天水碧的长裙,情不自禁地贴在了面颊上。

    指下的妆花薄如宣纸,象传说的情丝一样,极细极柔,似只要一使力就会撕破。那触感已经太久远,飘渺稀远,仿佛彼岸歌声,深深地由她的指下淌出。她想起燕脂,那时的燕脂,也似这妆花纱绝美,却经不住任何风雨……而后来呢……

    丝缎扎进心脉里,缠绵柔恻,不能触碰,一碰便是血潮汹涌,疼痛万分。

    身后不知何时没了声息,香墨回身。

    天色蓝得几近琉璃的明亮。

    树下明黄的身影,临风而立。那对意味深长的眼睛里有着莫名的丝絮,一层一层游曳,凝望住她。

    她攸地一惊。

    侍婢们都慌慌张张地跪了下来。

    封荣那双桃花一般的眼睛在看见香墨后,瞳孔无法抑制地急剧收缩一了下。

    “……香墨……”

    所有的人都悄悄离开了。

    香墨有些恍惚地凝望着他。看他桃花的眼眸,细致的眼眉,淡薄的唇线,好像要将沿着他的轮廓带进一个遗忘的心痛中。

    八月天气,秋风不住,衣衫如群蝶振翅飞舞,合着瑞脑幽微的香息,恍如银杏生香。

    香墨突然心中大恸。

    他们为何会这样?

    他为何会这样?

    她怎会变成这样。

    一切宛如梦境,只愿不再苏醒。

    香墨抓住封荣的手印在自己的面颊上,笑意不可思议的温柔:“其实回漠北也没什么不好。”

    织金四合如意窠缠枝牡丹的夹衣,窄袖素缘掩在失了颜色的唇边,封荣微微阖起眼,瞳眸在细密的睫毛后,紧紧盯着她。象是在爱抚着她,又象是在可怜她。

    香墨厌恶这样的感觉,把脸转向了旁边,吃吃笑说:“反正不在东都,在哪里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封荣也轻声笑了起来:“你倒是真敢说,不过,我就不信陈瑞还会要你!”

    真真实实的笑,笑完他又捏了一下她的脸慢声道:“要是我狠得下心,一定让你回陈瑞那里。”

    墨色玉石的眼睛漾起一层火,说完半真半假的一句话,下一刻,轻柔地将自己送到香墨嘴边,极细致地,微微含住。缓缓撤开,随即又附过身来,几乎是凶狠的撕咬。

    血腥的味道瞬间扩散。分不清她的还是他的,只是顺着唇舌翻滚。

    十月间香墨虽回到了东都。此时,其渊一天一天地长大了,会坐了、会爬了、一看见杜子溪,就什么也顾不得,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往她怀里扑。会含含糊糊地叫着“母后”。这个时候,铭贵嫔就在旁边看着,若无其事地微笑。

    朝臣上书,请求册立其渊为太子,可是封荣没有答应。于是传言又渐渐地蔓延开来,说封荣其实还是想立青王。

    十月末是青王的寿辰,向来是先接受外臣的朝贺,晚上再在园子里同着各人宴乐,而外臣之间,本就是争不尽的口舌,不多时陈启就腻烦了,径自抛下封旭,偷溜了出来。

    香墨过去的时候,正遇上一身紫袍的昌王陈启,笑眼盈盈立於石阶之上,躲与不躲,本没什么意思,缓缓福礼,笑道:“王爷,许久不见了,江南一行可好?”

    月余前所有人知道陈启嫌弃东都沉闷,去了江南,据说青楼花官间,一掷千金,不过都是寻常。

    “好与不好,我也不知。”陈启自袖内取出一细长的漆盒,打开竟是一枝风干的梅花,道:“江南的早梅花开了,便折了一枝送你。”

    香墨将梅花枝捡起来,送到脸前嗅了嗅,放回盒内,笑道:“王爷借花献佛的本事,倒是无人能出其右。倒是教王爷费心了。”

    陈启脸上的笑意愈发得浓了,道:“夫人真是……”

    向前一步,伸手来握住香墨的手,她躲闪不及,竟被他拢在掌心中,陈启又道:“漠北的路那么难走,我都不禁要佩服夫人了……”

    指尖沾了陈启的温度,夹着波密香的味道,似是耐不住浓郁,香墨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往袖子里蜷缩。

    不过,皆是假的,此刻手中干枯的梅,皆是假的。

    香墨收回手,手掌间已多了一个纸条。她道:“路已经定了,就得走下去,毕竟是自己选的。”

    天下起雨,风从呜咽低哑而过,像从十几年前的遥远时光中而来。

    香墨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话语,伫立在雨中,眼却望着天空。腰带上的丝绦系着红玉,无比鲜红,在月白的裙上冰冷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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