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劫所言不虚。
为了这次对匈奴的战争, 帝国光复以来七年的积蓄, 可以说是全填进去了。
胡亥道:“蒙南斩杀了左贤王胡图,北境可有十年太平。如此一来, 有一桩事情倒是可以提上日程了。那便是治国思想之变。”
“治国思想之变”六个字一出,底下人无不肃然。
有关于此, 胡亥早已翻来覆去不知考虑过多少次了, 说起来条理清晰而又迅速, “我朝素来以法家之说治天下, 行耕战奖励。然而如今外无大战,内境平定,耕战之法不可长久。”
朝廷行的是军功制度, 黔首靠军功晋升封爵,这是给社会底层开放的上升渠道。不管是哪个朝代, 底层的上升渠道一定要保证顺畅,此刻是军功, 两千年后是变了面貌的“科举”, 一旦这样的上升渠道被堵死, 民众就会酝酿暴|乱。而如今天下无战事,胡亥也不准备穷兵黩武向周围扩张,那么为帝国黔首设置新的上升渠道就显得尤为重要。
在座的都是帝国重臣,话不用说太明白, 点到便都懂了。
胡亥道:“这便是朕让赵高督办咸阳书院的用意。试行的各郡举贤良、武生的法子还要继续, 双管齐下。冯劫, 你和赵高商量着, 把实际推行中遇到的问题归纳总结,使之制度化。”
冯劫与赵高齐齐答应。
“这第二点,便是最重要的——治国思想。”胡亥道:“天下苦战久已。这就好比一张弓,总是绷紧了,待到用的时候,便废了。一张一弛,方是治国之道。叔孙通,你是博士仆射,饱读经史,如今若要‘弛’,用哪家学说最佳?”
叔孙通虽然平时阿谀逢迎,但肚子里是有真材实料的。
见皇帝问,叔孙通立时起身,侃侃而言:“若要‘弛’,如儒、墨、阴阳诸家等都有涉及,然而最贴切的,莫过于老子之言。”
胡亥点头,示意他出列上前说话。
叔孙通又道:“自战国以来,有书《黄帝四经》,乃是以老子讲求道法自然为体,托名于五帝之首的黄帝的刑名法术,自成一派,曰黄老。其讲笃信因天循道、守雌用雄、君逸臣劳、清净无为,兼收儒、墨、阴阳诸家思想,主张相与相成、平衡而止。”
他料想皇帝精于法家,对于这些恐怕不太了解,还要展开详述。
谁知道皇帝已摆手止住了他。
“听起来不错。”胡亥道:“你带着手下的博士,把这黄老之说仔细整理出来,要使万民自化、因俗简礼、刑德并用。”
“喏。”叔孙通想到还未出口的内容——“天下为公”,那可是要用律法来约束皇帝手中权力的。他犹豫了一瞬,没有提及。
胡亥又道:“从前为了征集军费,不得不把山川湖泽收归私库。如今匈奴之患已解,朕不便与民争利,虽然盐铁官营之制不可更改,但是自今日起,山川园池市肆租税之入,自天子以至封君汤沐邑,皆各为私奉养,不必归于朕之私库了。”
打了胜仗,给大家都分点甜头,再者经济也需要恢复活力,总是绑着,血脉不通就废掉了。
“对了,叔孙通,”胡亥转回来又道:“你记得,朕要你这黄老之说,便于操作。你想办法,把李婧那边的技术,蒙盐那边的兵法,甚至还有这几十年间流传下来的谋略都加进去。”
叔孙通一一答应。
看似“清静无为”的黄老之道,要想为统治者所用,必然有着极强的目的性。
如果它不能服务于胡亥的诉求,那么就会有别的学说来取代它。
简单来说,叔孙通要按照胡亥的需求,再造一个合适的“黄老学说”。
一时众臣退下,胡亥单独叫住了刘萤。
“如今北境平定,朕要蒙盐、李甲等人回撤,你的人要即刻填上。”
否则就会出现权力真空的区域,被旁人乘隙而入。
刘萤点头,道:“臣在胡地经营数年,尚有几位心腹。”
她一一说来,得到胡亥首肯后,确立了管理人员。
胡亥笑道:“选个好日子,给拓曼举办个仪式——他以后就是南匈奴的单于了。”
刚满三岁的孩子,竟然做了儿单于。
望着刘萤远去的背影,胡亥忽然心生寒意。
就如同匈奴出了儿单于拓曼,大秦又有何不同?万一他突然驾崩,朝中这些充满野心、利己投机的政客们,自然也会扶持年幼的皇孙,到时候,也许一个与皇族毫无关系的人会成为大秦的实际统治者。
突然之间,胡亥仿佛与冥冥之中的先帝神魂相通了。
英明神武如先帝,为何会汲汲于长生?为何深信海外有仙山?为何要把这偌大的帝国重塑于地下?
先帝一定也像他一样,察觉了这庞大帝国的正常运作全系于他一身。
一旦皇帝驾崩,便要天下大乱。
所以先帝求长生,修皇陵,却还是没能抵住死亡的力量。
“蒙南立了大功,”胡亥找了个略显牵强的理由,道:“太子泩闭门读书已有三载,也该让他出来看看了。学以致用,只死读书是不成的。赵乾,你去传信,叫太子泩来见朕。”
赵乾压住惊愕,飞奔去请太子泩。
谁知太子泩闭门读书三年,又有张氏之死在前,内心深处惶恐不安,只怕皇父一杯毒酒赐下来,他便呜呼哀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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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南失踪的事情,太子泩已经听闻。再见赵乾传报,太子泩只当是胡亥要问罪,当即吓得面无血色,跌坐在地难以起身,对赵乾流泪称病,请皇父宽容数日。
赵乾无法,据实已报。
原是好事儿,却成了这幅样子,胡亥也觉扫兴,于是放太子泩出门一事,便暂且搁置不提。
十月,诸侯王入咸阳。
楚王韩信虽然路途遥远,却是第一个抵达的。
胡亥仍是亲迎,与他同食同宿、同出同入。
与此同时,刘萤却按照皇帝的嘱托,在吕雉再次上门催问税金一事时,娓娓道:“王太后,陛下与楚王殿下的情谊,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若论亲近,犹在与我之上。正是王太后所说的,疏不间亲,此前楚王远在楚地,我能向陛下进言,陛下也答允要处置。然而此刻楚王就在宫中,与陛下亲密无间,我若再去聒噪,与陛下说上十句,也抵不上楚王陪伴陛下游猎高兴处的一句话。”
吕雉道:“难道就眼看着不管?陛下这是养虎为患呐!”
最关键的是,皇帝可以不在乎这头老虎,但是皇太孙却不能。
刘萤道:“唯今之计,只要下下策,便是把事情闹大,大到叫陛下无法徇私。譬如叫御史上本,将税金一事捅破。”
吕雉叹道:“实不相瞒,这原也是我所想的最后一策。然而兹事体大,哪里去找这等不要命的御史呢?”
刘萤歪头想了一想,道:“旁人我也不清楚,倒是前阵子听说有个叫蒯彻的御史。他曾事涉叛国,侥幸捡了一条性命,正是要博取陛下信任之时——而且此人从前还给楚王出过三分天下的计谋。如今他若要取信于陛下,还有什么比跳出来攻讦楚王更好的法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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