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虞禾直接把苏宁带回城主府。

    静悄悄的夜色，皎白的月光倾泻而下，满城都仿佛裹着一层霜，唯有巍峨的城主府，从大开的府门中得以窥见数不清的琉璃灯，亮如白昼，一水的丫鬟鱼贯而出，与门口的侍卫翘首以盼。

    “来了来了，是小姐的马车。”

    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瞧见缓缓驶来的熟悉马车，当即低声警告身后的丫鬟，“动作利索点，别发出声音，听见没？”

    “是。”

    马夫技术精湛，正正停在等候的众人面前，管家上前撩起帘子，“小姐。”

    谢虞禾从马车内钻出来，目不斜视得踩在地上小厮拱起的背上，管家立时要给她披上丫鬟递上来的大氅，却被她不耐烦得抬手挥开。

    苏宁紧随其后，无视谢虞禾伸出来要扶他的手，自己轻飘飘跳下马车。

    谢虞禾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也不恼，在寻常时候她都十分好说话，扭头拿起管家搭在手臂上的大氅，要给他披上，苏宁抬手阻止了一下，没成功，就听之任之随她去了。

    被忽视的众人埋下头，遮掩眸中惊涛骇浪般的惊诧——少城主还有这温情的样子？

    谢虞禾牵着苏宁进府。

    给苏宁安排的房间就在她房间旁边，一墙之隔的距离，让苏宁好好休息后，她转身阖上门出去。所作所为，又与先前温柔楚楚的虞荷重合，若苏宁不清楚她的本性，倒有可能放松警惕，可他知道，虞荷不是虞姑娘，她是谢虞禾，能活活刮掉男主一条胳膊的狠人。

    这样的人，心早就黑透了。

    *

    漆黑潮湿的洞穴中，隐隐迫出一两声的喘息声，听着很是难耐与痛苦，沙哑中，带出丝丝缕缕的哭腔，又被拼命咬牙忍住。

    “哥哥——唔。”

    双腿像是烤在炽热的烈火上，体内却如同一片冰天雪地，冰与火不断碰撞与交融，让楚墨涵有种下一秒就要死去的错觉，可一想到在家等他回去的哥哥，又努力睁开眼，被汗水沾湿的粘腻睫羽底下，隐约泛出金光。

    ——好痛苦，真的好痛苦。

    他想死。

    “熬不过去，就是半人半妖。”

    “你会变成一个怪物。”

    为他护法的，正是苏宁也见过的，半路消失的，楚墨涵的“父亲”楚诚。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歇斯底里的哀嚎声，楚墨涵已经没有力气，瘫软在地上，借着洞口缝隙钻进来的月光，看自己的双腿合拢在一起，被一寸一寸覆盖上黑色鳞片，那种皮肉破开，生生长出异物的感觉，让他几欲昏死过去。

    冲天的妖气，都被楚诚布下的屏障阻挡，楚墨涵发现体内的寒气，正在驱赶那团在燃烧着的烈火。

    他的血都仿若在变冷。

    他是妖。

    无比清楚的想法贯穿在楚墨涵的脑海中。

    可他不想做妖——

    “你疯了！”楚诚双手结印，将楚墨涵去拔鳞片的手分开桎梏起来，“就算你拔光它你也是妖。”

    楚墨涵没有力气挣扎，他盯着陌生的楚诚，眼珠时而漆黑圆润，时而金黄竖直，湿润的头发贴在惨白的脸颊旁，像是一个死人。

    楚诚双手又是几个印记，打向楚墨涵体内。

    “啊——！！！”

    猝不及防的剧痛让楚墨涵凄厉大叫，那片腰腹处的鳞片开始往上蔓延，蛇一样爬上少年俊朗的面孔，将之细密包裹。

    半个时辰后。

    遮天蔽月的黑蛇占据整个山洞，尾巴盘旋，高昂着头，头上长着两个龙似的小犄角，俯视盘腿而坐的楚诚，又细又长的信子嘶嘶作响，琥珀色的竖瞳翻涌着铺天盖地的恶意，吊诡又阴森。

    它想吃了他。

    楚诚仿佛毫无察觉，或者根本无所畏惧，“吃了我，你还能化作人形么？”

    黑蛇将他围起来，嘴巴上下闭合，是楚墨涵的声音，“教我。”

    妖与人最大的区别在于，是否有人性。

    楚墨涵半人半妖，化形前人性尚存，化形后却是褪去一层人皮，暴露出属于妖的冷血与暴虐来，那些被楚诚一掌拍死，丢在一旁的城主府暗卫，最后都进了他的肚子。

    妖有传承，楚诚只能起到一个启蒙作用，他知道，即使他帮助对方渡过第一次化形的槛，这条冷血的蛇也是不会感谢他的，在楚墨涵能人形与妖形肆意转化后，他便如同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消失。

    “谢、虞、禾。”

    楚墨涵已经知道虞荷就是谢虞禾，沾了血的唇瓣咧开一个血腥味的笑容，化作蛇形，迅速朝勿央城游去。

    *

    “你说什么！”谢虞禾一脚将跪在地上的踹翻，“废物，杀个人都不会。”

    她最近与苏宁日日相对。

    苏宁的性子比她想象的还要有韧性，不仅没想着跑，还整日弹琴作画，闲暇之余写个戏本，对她的态度也逐渐软和，这让她差点忘记，还有碍眼的人没解决干净。

    “再多派几个人去，一定要在他回城前绞杀！”朱红锁窗半掩，探进来的金色阳光，落在她漆黑的眼睫上，朦胧的光晕附在一层阴翳上，“这次还办不好，自己滚去刑房。”

    揉了揉疼痛不止的太阳穴，她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

    按道理，楚墨涵这么个废物，怎么能逃得过她一次又一次的捕杀？

    难不成是那个朱雀回来，保护了楚墨涵？还是楚墨涵真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底牌在，所以才能逃过她布置地天罗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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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独自在书房中坐了会，谢虞禾心中的不安感愈来愈重，她跑去找苏宁。

    苏宁正在庭院中作画。

    城主府偌大无比，单谢虞禾的独立院落，就比他以前租的院子要大好几倍，这院中繁花似锦，各色各样的花朵争奇斗艳，花香融合交织成独特的浓郁香味，与春风相携飘向远处。

    “苏宁。”谢虞禾从背后抱过去，侧脸贴着苏宁温热的背脊，轻嗅绸缎似的青丝，也不知苏宁是在花丛中待的久了，还是本身的体香，她只觉得他连发间都是勾魂夺魄的香气，心中的不安感退潮般散去。

    一滴墨水从笔尖处被撞落，在宣纸上晕染成一朵墨莲。

    苏宁挣开虞荷的双臂，将笔搁在案桌。

    “苏宁。”谢虞禾又叫他一次，捏着苏宁的脸转向自己，问他，“你心悦我么？”

    苏宁摇头。

    “这张脸，也不喜欢了吗？”

    “虞、谢小姐，我……”

    “闭嘴吧。”谢虞禾松开他的脸。

    苏宁很是乖觉得闭嘴。可他沉默的样子，又不知道哪里戳到谢虞禾的痛处，她突然森冷道，“你以为我会一直捧着你是不是？”

    苏宁：？？？

    “来人！”她指着苏宁朝侍卫道，“把他带下去。从今以后，他不是我城主府的贵客，就只是一个奴才。”

    怒气冲冲得发完脾气，她转身离开，不过两步，又回头警告苏宁，“你要是赶跑，我就杀了他们！”

    也不说这个“他们”是谁。

    苏宁是真觉得谢虞禾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从她先前一言不合摔碗就能看出来，到城主府后，更是动不动就杖责下人，乱摔乱砸，脾气起来，亲自动鞭子的次数也不少。

    他只是没想到，这火那么快就烧到自己身上。

    不过当下人就下人，这样更方便他安静得做个路人甲，观察之后的剧情发展。

    “苏公子？”那两侍卫为难得看着苏宁。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任谁都看出小姐那是气话，可这气什么时候能消下去也说不准，只盼这苏公子真如看起来那样好说话。

    苏宁朝他们笑笑，“走吧。”

    见他求都不求，真打算去换下人衣服，谢虞禾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表情堪称恐怖，但到底没说话，冷哼一声，彻底离去。

    城主府就算是下人衣服，那质地也是好的，苏宁穿在身上并无任何不适，他人长得清隽雅逸，身姿挺拔，穿什么衣服，都是最吸引人的那个。

    “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苏宁问两个看着他的侍卫。

    两侍卫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苏宁能做什么。

    干活肯定是不能真的干活，“不然，苏公子去请示一下小姐？”

    苏宁说，“她人正在气头上，今日再见我，恐要气坏身子。”

    “那公子……”

    “我正好有要紧东西落在家里，得回去取一取，不若今日就给我放个假吧。”苏宁成天被谢虞禾闷在城主府，再漂亮的景色，那也有看腻的一天，他人都要闷坏了，得出去散散心。

    “这可不敢。”模样清瘦，长得又较高的那个侍卫阻止，“若是实在要紧，苏公子与我二人说说是何物品，属下去给公子取来就是。”

    “你们不就是怕我跑了么。”苏宁人往门口走去，“我保证，我不会跑，你们俩就跟着我，这样可行？”

    “公子——”

    苏宁脚下生风。

    无奈，两人一人跟着苏宁，一人去禀报谢虞禾。

    苏宁走在熟悉的街头，好久没逛，倒也新鲜，他是直往家中去的，当时走得匆忙，还未在家中留个只言片语的，到时候墨涵恐要找不着他，先办好要紧事，再玩不迟。

    “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的侍卫一脸紧张，深怕把他跟丢，握着刀，双目炯炯有神，苏宁瞧着好笑，仔细瞧他，发现这也只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

    “属下谢招。”

    “你也姓谢？”

    “主子恩典，特赐“谢”姓。”

    两人走回苏宁家中，院子落了锁，苏宁没带钥匙，谢招正要说自己可以先进去开门，却见苏宁轻飘飘飞到屋顶，翻过瓦片，下一瞬间，人就消失不见。谢招赶紧跟上。

    没想到温温柔柔的苏公子，竟还是个轻功高手。

    谢招觉得自己大意了——就不应该把人放出城主府，他一个人，根本就盯不住。

    苏宁没管如临大敌的谢招，给楚墨涵留下一纸解释后，直往戏楼去。

    他喜欢听戏，可梅溪娘如今是找不得，只能去那边解解馋。只是那边水平参差不齐，好的角儿难得登堂一次，多数被人请去家中唱。

    这个打算，在身边飞速跑过一群乞儿后，被抛之脑后。

    “你给我站住！”

    “你们去西街绕。”

    “快点！别让他跑了——”

    被追着的那个小乞丐，不就是先前从他手里逃走的那个么？苏宁看他和一个同伴被其他一群乞丐追，好奇心升起来，怎么都摁不下去，而且面对这个小乞丐，他总有种不一样的，说不出的感觉。

    “走，跟去瞧瞧。”

    侧首与谢招说一声，人就往哄闹的方向掠去。

    两个小乞儿特意往人多的地方钻，这么一来二去，很快就把尾巴给甩开了，苏宁与谢招在屋顶，俯视的角度轻而易举得能捕捉到那个小身影。

    两个小乞儿是分开跑的。

    但是目标很一致，就是郊外的破庙。

    苏宁蹲在破庙屋顶，不用特地掀瓦片，就能将底下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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