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居山道居观,白衣落水鱼落潭。
众人见李平先是潇洒平稳地踏过了前面几块石头,但在踏过其中一块石头时,竟是不知怎么回事儿,一个不小心,失足跌落进了湖中。
唐旭看着李平跌落湖中,将余下的几块小石头丢在地上,又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见众人惊呼,便也故作惊讶地喊道:“怎的落水了?谁水性好的,还不快下去捞一下!”
众人焦急,面面相觑。
暂且不论这些娇弱的小娘子们,穿着长裙怎好意思叫她们下水?大唐整个北方都缺水,少有什么大江大河、大泽大湖,这些个富家公子哥儿,不靠下水的活计儿养家,何苦去习水呢?
于是乎,岸上众人竟是无一人敢于下水。
行什见众人皆向后退却,又看了看李平在水中扑腾,二话不说,脱去了最外面的褂子就要下水。
“行什你莫要着急。大家也别愣着,进祠庙里看看啊,有没有什么可以救人的。”韩玉看出了行什也不通水性,先叫住了他,以免添乱,又吩咐众人想方法帮忙。
众人经过韩玉提醒,这才醒悟了过来,不再傻站着,转身推开了季山祠半掩着的木门。
曹贤稔反应较快,一把将门推开,随之扑面而来的是呛人的灰尘。曹贤稔捂着脸,扇动面前的灰尘。门外明媚的春日阳光照进了昏黑的季山祠内。
祠庙之中满是残破的物件,残破的山神像上挂着蛛网,山神像前的香炉中连点香灰都不曾剩下。人身大小的山神像下,一个由杂草铺成的简陋蒲团上,背对着曹贤稔,盘膝坐着一个灰袍白发之人。
蒲团周围,随意地散落着许多鱼骨头。
灰袍白发之人与周围一样,身上满是灰尘。曹贤稔注意到了,微眯着眼睛看着这老人。但一旁救人心切的韩玉却是顾不上这么多,看见有人便立刻上前求助。
“老丈,我们同伴落水了,您这可有绳索之类的。”
灰袍白发之人纹丝未动。行什心中焦急如焚,见他未应,变跑上前去,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老头!你?”
行什的手刚一搭上灰袍白发之人的肩膀,你字刚说出口,便见那“老人”动作迅速,反手抓住了行什的手,再是一拧,将行什制服在地上动弹不得。
“啊,老头儿,你快些放开我。”
众人这才见识到了“老人”的庐山真面目。“老人”虽然高挑,但却消瘦无比,后背肩胛像是长了对秃毛的翅膀却又被人给折了。
“老人”一把将行什推开,扭了扭脖子,舒展了一下身上的筋骨,发出清脆的劈里啪啦的声音,同时又细不可闻地发出了些舒服的轻哼,想来是许久不曾活动了。
曹贤稔看出了“老人”的不凡,上前说道:“晚辈冒昧,打搅了前辈,还望前辈莫要怪罪。晚辈等人前来游玩,其中一人不慎跌入湖中,晚辈恳请前辈施以援手。”
“老人”双眼无神,眼眸泛灰。
他张了张嘴,发出个奇怪的音节,又是一顿,清了清嗓子,才发出沙哑而断断续续的声音。
“救,救起,后,尔等,速,速速,离开。”
“好好好,只要老头你救起咱家少爷,咱们立刻就走。你快些啊。”
“谢过老先生,小女子在这谢过了。”韩玉也施了个万福。众人也一齐谢过。
“老人”却是看都没看他们,径直走出季山祠外,一步便跃到了湖面上。
李平适才在踏上石头的时候不知怎么,只觉着后脚踝一疼,没踩着下一块石头,自己又是快速地向前冲去,便脱离石头组成的“小径”,跌落进了这深不见底的湖中。
春寒未消,湖水依旧冷冽。
凉州每年不缺水就已经算是老天爷保佑了,哪来的江河湖泊给李平游水呢?更何况他自幼体弱,徐婕、李术又怎么舍得让自家大郎下水?
不会水的李平跌进了湖中,先是身体一寒,再是呛了几口湖水,最后便是拼命挣扎起来。李平挣扎之时,手脚并用,却碰到了些滑溜的、会动的东西,孰不知是不认生的鱼儿,李平还以为是水蛇,可给吓得不轻。
不过,说来也奇怪,李平为湖水所包围,本也的确浑身冰凉,但稍过了片刻,体内竟是暖流涌动,半点不觉着寒冷了。
再然后?
再然后便是觉着后脖的衣领一紧,李平整个人就从水中被提了起来。李平抹去脸上的水,便看见了“老人”提着自己,一脚轻轻点在湖面上,飘向岸边,最后平缓的落在地上。
“老人”将李平放下,手搭在了李平后脖上。“老人”轻咦一声,右手拇指摩擦着食指与中指。
“晚辈李平,谢过老丈救命之恩。”
“老人”什么都没说,眼神涣散,并未看着李平。“老人”未有回应,李平便抬头看向了他。
这老丈眼睛视线飘忽,瞳孔灰白,此乃失明之相。
李平心中想道,不免对“老人”产生怜悯与敬佩之情。怜悯是怜其双目失明、难见天日,敬佩是敬其轻功了得、身轻如燕。
李平正思索着,“老人”又开了口。
“尔,尔师承,何人?”
可叹,老丈年纪大了,不仅失明,口齿亦是不清,当真可悲。
李平越是惊叹老丈的功夫了得,就越是同情老丈身上的种种不幸。君子博爱,爱世人,乐其幸,哀其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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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老丈,平之授业恩师乃临渊周敏真。”李平以为“老人“所问的是教自己书的周老先生,便如实将周老先生的姓名相告。
“周,敏,真?”
白色的眉毛皱成一团,“老人”的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尔,尔可认识,钱,钱南柯?”
钱南柯?李平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名字,想了想,应是从未见过此人,便摇了摇头。
“敢问老丈,这位钱前辈是何许人也?”
尽管“老人”目盲,但李平仍是隐隐约约感觉像是有人瞟了自己一眼。“老人”没有回答李平的问题,而是转头“看”向了踏过石头回到岸边的韩玉一行人。
行什刚踏上岸边的草地,便飞快地奔了过来,解开了自己的褂子,披在了李平身上。
“少爷,你没事儿吧。来,披上,别让你的风寒加重了。你咋个就摔进水里了?这么大的石头也踩不稳吗?”行什虽然嘴上埋怨、责备着李平,却仍是取出张方巾擦着李平身上的水。
众人也纷纷上前关心,除了那始作俑者唐旭。
唐旭见李平除了受些惊吓以外,并无什么大碍,心中五味杂陈,既是暗骂晦气,又是感到庆幸。
这李平当真是好运。我下毒便有高手为其抢夺解药,我用石子儿击伤他脚踝让其落水,那祠庙里又冒出来个人将其救下,真真可恨。
其实当李平跌入水中唐旭便有了几分悔意,暗想自己今日怎就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做事一点不带脑子。若是将李平杀害了,自己又不在宗门里,有何人可以庇护自己?到时昨晚那人杀过来,自己岂不是得给李平这家伙陪葬?这一名换一命的,不值当。
不过好在李平无碍,让他呛两口水,权当作教训了。
这边唐旭还在内心想着,那边李平便开口说道:“刚才我好像被绊了一下,没踩住,这才落水。让你们担心了。”
“尔等,离去。”众人嘘寒问暖,一旁的“老人”却是不尽人意,不想让众人久留,下了逐客令。
若是平日,这帮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小娘子们约莫是要与“老人”好好理论一番的,这山非汝堆,树非汝栽,怎的就不能让我等游玩一番了?
可一来这“老头”救过了李平,二来从刚才那一身轻功便可看出这“老人”身手不凡,保不齐这几个年轻小伙子还真就不是他老人家的对手。
权衡之下,不,这并不消权衡便可知道此时按这“老人”的心意速速离去才是上策。
李平倒是没想这么多,既然此处是老丈的住所,众人来此本就已经是打搅了他人的清净,更别论老丈还救了自己,怎还好意思留下来喧哗叨扰?
唯一有些可惜的便是出来得匆忙,没有带什么银两,不然还能以些身外之物聊表心意。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老丈居于此简陋小庙,想必没有什么家财。
李平心中决定到时回去便取些钱财感谢这老丈。
“既然老丈不喜我等在此喧哗,我等这就告辞。平再次拜谢老丈出手相救。”
“老人”有些不耐烦,伸出瘦如干柴的手,让众人赶紧离去。
李平与众人不再叨扰,一齐又沿着小溪下山去了。只有曹贤稔在原地驻足了片刻,若有所思。
“走。”“老人”也不知道是如何看见的,竟是觉察到了曹贤稔并未离去。
曹贤稔也不管“老人”已经失明,微笑着弯腰行礼,说道:”拜别庄前辈,晚辈告退。”
“嗯?尔,尔是何,是何姓氏?”
“晚辈姓曹,‘分曹射覆蜡灯红’的曹。”
“曹开……”
“正是祖父。”还未等“老人”说完,曹贤稔便直接回答了“老人”的问题。
“何人?”
“唐满。”
“老人”深深地“看”了曹贤稔一眼,曹贤稔对上那双灰白的眼眸,竟是有些害怕。
“这是最后一次了。”
“老人”说话忽然就顺畅了起来,尽管语速还是有些缓慢,但起码已经做到了连贯。
“这个自然。这是最后一次。”
“老人”没说什么,缓缓走回季山祠。
“曹兄,你怎还在这,我们快些走吧,别打搅老丈了。”李平见曹贤稔并未随众人一齐离开,便带着行什又折了回来寻他。
“啊?哦,我们这便下山。”曹贤稔摸了摸后背,竟被冷汗湿了一片。
“曹公子,咱们快些吧,你搁这儿看啥呢?”
“啊,我见这景色不错,就有些忍不住多观赏了会儿。”曹贤稔怕行什追问下去,便急忙岔开话题,“李兄,韩三娘他们呢?”
“我见你未跟上,以为你走丢了,便带着行什回来寻你。三娘他们先下山去了。”
“原来如此。李兄可还冷否,不若先穿着我的袍子?春寒可受不起,莫要大意了。”
“不打紧,不打紧。不知怎的,我现在身子倒是暖和,衣袍虽湿,但却无甚大碍,回到客栈换一套便是。”
“嗯嗯,无碍便好。对了,听韩三娘说,李兄年纪轻轻,已是举人功名?李兄大才啊,准备何时进京赶考啊?我算算啊,今年春闱怕是赶不上了,那便是明年了?”
行什在一旁得意地笑道:“咱家少爷可不只是举人,还是连中两元,按旁人的说法,那便是那什子个文什么的星下凡。“
“哈哈哈,想不到我还是低估了李兄,李兄当真是文曲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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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平苦笑一声,无奈地说道:“行什莫要多嘴了。曹兄说笑了,我不过是侥幸罢了。以我浅薄的才学进京,不过是贻笑大方罢了。”
“李兄不必妄自菲薄。李兄年纪不大吧?”
“虚岁十七。”
“那我长你几岁,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我便托大叫你一声李贤弟了。愚兄空长几岁,去岁才将将考取举人。贤弟这份资质已然惊为天人,假以时日,定能登堂入室,执掌朝纲。”
“为官理政未必是平所愿。”李平摇头,又笑道,“不过也说不准。兄长也是举人,将来未必就不能辅佐君王。”
“愚兄自知才疏学浅,年岁渐长,锐气渐消,空难有大作为。”
“想来兄长是大器晚成。”
曹贤稔看了李平一眼,哈哈大笑。
“那便承你吉言了,希望有朝一日能登天子之堂。”
行什在一旁小声嘀咕道:“不管咋样,反正没咱家公子强。”
李平和曹贤稔相视一笑,曹贤稔笑得爽朗,李平笑得无奈。
“李平哥哥,你们在说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李平三人脚力好,走得便快些,聊着聊着便追上了先行一步的韩玉等人。
“没什么,三娘,聊了聊科举。”
“哦哦哦。”韩玉弯着月牙儿说道,“差不过已经是午时了,李平哥哥,我们一起去过中吧。待会儿再看看去何处游玩。”(注1)
李平点点头,一旁的曹贤稔却是打开折扇,笑嘻嘻地说道:“韩三娘,怎么就李贤弟,不问问你曹家哥哥?”
韩玉不是什么娇羞的小姑娘,叉着腰说道:“那曹哥哥,您要不要随妾身一同去啊?”
韩玉又伸出一只食指点在尖尖的下巴上说道:“哦,对了,临走的时候伯母可是说了,要是曹哥哥欺负我了,回去便和她说,她会好好收拾你哦。”在说道收拾二字的时候,韩玉特意咬字咬得特别重。
曹贤稔不寒而栗,收起了折扇,僵硬地笑了笑,也不说话。
众人便又向季城走去。
季山祠。
“老人”站在石头上,耳朵微动。只听扑通一声,溅起水花,“老人”的手中不知何时竟是多出一条摆着尾巴挣扎的鱼儿。老人一口一口的吃着鱼肉,活活将鱼儿咬死。待到“老人”走到祠庙内的蒲团时,刚好将鱼儿吃完。
将鱼骨头随意地丢在地上后,后盘膝坐下,默默练功。
就在此时,一只脚忽然跨过季山祠矮矮的门槛。
……
(注1:过午,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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