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尚未亮,阮家已是灯火通明。
“银子装好了么?”阮明姝问。
“装好了,”赵奚刚说完,又听阮明蕙道:“奚哥哥,我给你做的羊皮手套,你要记得戴上噢。”
“好。”赵奚忙点头,揉了揉妹妹的小脑袋。
“西北风沙大,一定得蒙上罩巾,晒得黑了丑了,回来我们可不认你。”红绫一边往水囊里装水一边吓唬道。
绿绮和素绢听了,咯咯直笑。
“不会的,奚哥哥就算是晒黑了,也不会丑的!”阮明蕙护着小哥哥。
“就是就是,这么俊的眉眼,这么挺的鼻子,怎么可能丑?”绿绮挤眉弄眼的,打趣道。
“不丑不丑,你的小哥哥最俊啦!”素绢哄道。
说笑间,阮明姝忽然发现不见青罗,正要询问,青罗忽地推门,携着一身风露而至。
“给你。”青罗走到赵奚身边,掌心放着一枚小小的护身符。
赵奚有些惊诧,没想到一向寡言冷漠的青罗竟会送自己东西,他双手接过,感动道:“多谢。”
阮举人在院内牵着马,催促道:“还没好么,早点启程早点到!”
于是一帮女眷簇拥着赵奚出了院子,阮举人摸了摸枣棕小马的马头。
“早去早回。”他拍了拍赵奚的背,心中有些感伤。
赵奚点点头,扣紧行囊,翻身上马,深深望了眼亲人们,然后轻夹马肚,小马驹便心领神会般,迈开蹄子小跑出去。
马儿越跑越快,转眼间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阮明姝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安慰道:“别担心,落雪前他便会回来的。”
“可是,我觉得奚哥和他兄长关系并不怎么好......”阮明蕙嘟囔道。
阮明姝也是这样想的,但她却说:“这样不正好?若是兄弟情深,你奚哥不回来怎么办?”
两人边说话边回来院子,几个丫鬟在身后跟着。
阮举人则是最后进来,正要阖上院门,忽见一蓝衫士子四下寻觅着走近。
“张兄!”阮文举讶然道。
“希文老弟!”被称作张兄的男子看见了阮文举,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张兄怎么来这儿?”阮文举快步走向前,神色关切,“这些日子没有见面,大家都还好吧。近日京城乱得很,江大人他.......唉,小弟一直担心你们.”
对着好友真挚的目光,张厚宜有些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我是特意来寻你的。程老弟被他家老爷锁在家中避风头,我投了帖子也不得见。明日愚兄便要坐船南下回乡,不知何日再回京师,与诸兄友相聚......”
阮文举一听,忙询问为何好友突然回乡。
两人道了半天离愁别绪,最后约定,明日辰时在运河码头替张厚宜送行。
*
房门半开,落日金辉洒在地上。
阮明姝坐在桌前,捣鼓她早先晒好的花瓣。
阮文举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
“爹?”阮明姝抬头道。
“嗳。”阮文举走到女儿身边,“要制香呢?”
“嗯,做几个香包,送给买咱们衣裳的小姐夫人们。”阮明姝将捣成碎末的花瓣倒出,小心用纸包好。
“爹爹有事?”阮明姝问道。
“啊,那个......”阮文举犹豫了一下。
“要是为了什么程相公的事,爹爹就不必说了。”阮明姝冷下脸来。
阮文举一下子噎住了,只好摆手,假意道:“不是不是,是另有件事。咱家几个丫鬟,年纪都不小了,也该考虑考虑人家了。尤其是素绢,都二十了,再不嫁人,以后难办。”
“女儿心里有数,一直留意着呢。”阮明姝说道,“只是现在铺子里正缺人,而且,也不能贸贸然就将人嫁了吧?好男儿也不是这么容易找的。”
“我的意思是,咱家也缺个仆从,不如再外面找两个得力能干的买下,再从中挑一个,配给素绢得了。”阮文举提议道。
阮明姝抬眼瞧了瞧父亲,像是要看穿什么般。
阮文举不自在地将眼神避开。
“这几年,素绢为咱家出了多少力,您知道的。”阮明姝淡淡道,“我不想让她做一辈子奴婢,更不会随随便便就找个人将她嫁了。”
阮文举听了,也知自己方才的提议不厚道,便不再强求。
阮明姝思索了一下,开口道:“爹,娘去世前,有意让素绢给您做妾......”
“你,你怎么知道?”阮文举一听,眼睛瞪得老大。
阮明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娘说的。”
“啊,这!”阮文举先是神色尴尬,随后又一脸黯然,显然是因亡妻神伤,“我已决定独自了此残生,你们不要劝我。”
“谁要劝你了。”阮明姝道,“只是爹爹你才三十出头,余生长得很,这样的话不妨过个十年八年再说。至于素绢,她是念着娘亲的恩情,才答应服侍您的。既然您不肯,这事就罢了。您又何必急着将人推出去?”
“......我怕她存着不该有的心思,反倒失望。”阮文举道。
“我倒不觉得素绢对您有什么心思,倒是您,因这事就要乱点鸳鸯,未免紧张过度了。”阮明姝呛道。
*
阮明姝坐在长木桌前翻了翻账目,又看了看这几日的订单,边看边点头。
“很好,做得很好。”她欣慰道。对于妹妹,阮明姝是从不吝啬夸奖的。
阮明蕙小脸粉红,有点羞涩:“都是学着姐姐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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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长大了.......”阮明姝看着妹妹渐渐长开的漂亮脸蛋,娇娇憨憨的,不由又想起去世的母亲。
阮明姝正出神,绿绮提着裙子小跑上楼。
“二小姐,我回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明姝姐妹二人齐齐转头,绿绮笑嘻嘻地跑过来,见阮明姝今日来了铺子,惊喜道:“小姐你来啦?”
阮明姝笑着点点头:“去顾府了?”
“嗯。”绿绮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小的精致锦盒,递给阮明姝。
“见到顾小姐没有,衣裳她可还满意?”阮明姝问。
“衣服送去了,交给了顾小姐的丫鬟檀儿,倒没见着顾小姐,檀儿说顾小姐最近病了,不能见客。”
“这是?”阮明姝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对金丝耳坠。
“是顾小姐送您的,说上次连累您受委屈了,等她病好了,再向您道歉。”绿绮欢快说道,末了还加了句,“顾小姐真的不错,性子好人也漂亮,怎么会想给人做妾呢?”
阮明姝扫了绿绮一眼,绿绮立刻闭嘴。
“你呀。”阮明姝直摇头。
“绿绮姐姐,祸从口出。”阮明蕙做了个封嘴的动作。
绿绮朝她扮了个鬼脸。
阮明姝看了看耳坠,便阖上盒子。
“阿姐,要退回去么?”阮明蕙问。
阮明姝想了想,摇头道:“算了,收下吧。”
“阿姐,现在只卖成衣,收入便很可观。以后,咱们别做上门生意了,提心吊胆白受气。若是那些贵小姐想买咱们的衣服,让她们派人来店里就是了。”
阮明姝也是这么想的,但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得楼下一阵嘈杂。
姐妹俩齐齐皱眉。
“小姐、二小姐,钱老娘又来了。”素绢上来通报。
阮明蕙“刷”地一声站起来,气得小脸通红:“我明明都把话说清楚了,她怎么还来闹?”
“嗳,先别急。”阮明姝安抚道,“一起下去看看。”
钱老娘四十岁左右年纪,吊梢眼瘦长鼻,颧骨高高鼓起。生得精明厉害模样,人又瘦高,犹存几分风韵
她今日穿件了水红竖领袄子,下面是墨绿绸布裙子,脸上涂了层厚厚的粉,跟刷墙儿似的白,唇又过红,下面露着半截黄黑的脖子,着实艳俗。
阮母在世时,阮明姝就同她打过交道。
租这间铺子前,钱老娘爽快热情,很好说话,阮母觉得她人厚道,铺子也算合意,就租下了。
等租约立下钱交了,钱老娘立刻变了嘴脸——有事找她她不在,无事时她反而跑出来找碴寻衅,就想多讹几个钱。见阮家铺子生意一天天红火,更是酸言酸语,天天打歪算盘。
阮明姝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但想她一个寡妇,生了个吃喝嫖赌的败家儿子,也是命苦,不想同她计较,谁知她竟越发蹬鼻子上脸。
阮明姝下了楼,见钱老娘一手插着腰,一首指着青罗的鼻子说得唾沫星乱溅。
店里的女客都嫌她聒噪粗俗,走得不剩一个。
“钱姨妈,”阮明姝冷下脸走过去,指了指钱老娘身后几个大腹便便的商贾模样的男人,问道:“这是何意?”
“哟!阮老板!您是千金之躯,见一面可真难啊。”钱老娘见阮明姝出来了,阴阳怪气道。
绿绮嫌弃地啐了一口。
阮明姝才不理会这些把戏,冷冷道:“还请长话短说吧,别浪费彼此功夫。”
钱老娘心中冷哼,脸上笑嘻嘻道:“再过半个月,您就得交明年的租子了。先前我同明蕙丫头说过,我钱老娘吃了两年亏,租子今年说什么也得涨。您要是不愿意......后面这些主顾都等着租呢!”
“我也同你说过了,涨五成我们是不会租的!”阮明蕙大声道。
“哎哟哟,大人说话呢,小姑娘家家的就插嘴.......”钱老娘啧啧道,白眼翻到天上。
“你!”阮明蕙气得要死,伸手就要指那老婆娘,但被阮明姝握着手指放下了。
“明蕙,学点好的,伸手指着人说话,是什么毛病?”
阮明蕙嘟囔道:“是她先不做人的......”
“做生意,谈什么大人小孩呢,我们可从没因您老,就欺负您,是吧?”阮明姝笑笑,对钱老娘道。
“这铺子,我妹妹做得了主。她前日说的,您若是听清楚了,就请回;若是没有,就再请我妹妹说一遍。”
“阮小姐,”钱老娘昂着头,像只咄咄逼人的公鸡,“您听好了,一百八十两,不答应,就给老娘卷铺盖走人!”
“一百四十两,”阮明姝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多一分,我都不会给。”
钱老娘身后一个商客狐疑道:“怎么一百八十两......钱老娘你不是说这铺子租金只要一百两,老子才来看......”
“诶诶。”另一个仗着大黑痣的商客拦住他,让他不要多言。
阮明姝冷笑一笑:“话说明白了,您还杵在这做什么?有这功夫,不如再多找几个主顾。别我们走了,后面一百两都租不到。”
“阮小姐,就这几天功夫,你去哪儿再租这么好的铺子?不是我说,别人知道你们急着租,还不是朝死里宰?何必生这些麻烦!再说了,你们这些东西放哪儿,这地板、桌椅柜子可是搬不走的,不都是银子?”钱老娘还不放弃。
“这就不需您操心了。不如想想,除了我们,谁愿意出一百四十两租您这两步走到头的铺子吧。”阮明姝冷冷道。
“小丫头片子,有你逞强的!”钱老娘恨急了阮明姝的傲慢模样,直想用指甲在她脸上划几道。但知今日再闹下去,也得不到什么结果,便想着等过几日带几个真主顾过来威胁。
她一边歪着头冷嘲热讽,一边朝外走,迎面被一老汉撞个正着。
“要死了,天杀的老东西,撞坏了老娘叫你偿命!”钱老娘被撞得一屁股跌坐下来,破口大骂。
阮明姝见驾车的张老伯一脸惶急,立觉不妙,急问道:“张老伯,出什么事了?我爹呢?”
今日阮父一大早就出门,还雇了张老伯的车,叫他来家门口接。阮明姝便多嘴问了一句,原来是有位好友在码头乘船回乡,阮举人要去送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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