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下的城墙边堆满尸首,一条条的红珠子野狗撕咬着,宛如地狱。
“郑副帅,卑下想知道一件事。”
满脸血污的吕泰靠在墙垛上,双眼无神的望着夜空中盘旋秃鹫。
旁边的郑瑾年也好不到哪去,丝毫没有架子的坐在旁边。
“说吧。”
“这江南道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在死人。朝廷真的就派不出一兵一卒来吗?”
“会有的。”
郑瑾年疲惫闭上眼,“征兵令已下,估摸着很快就会有援军南下。”
“副帅,您知道我说的不是这。”
侧过头,他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触目惊心,“卑下知道北边也难的很,因此关内六大营的卫军,就不奢望了。可关内其他军府呢?那里的兵,总好过其他地方……
关内军府无论是数量还是兵将之力,都远胜其他道州。难道连关内军府的士卒,都抽调不来吗?”
往嘴里塞一口面饼,郑瑾年缓缓咀嚼着,过了许久才喑哑道:“关内将士,需护卫长安,长安是万万不能有失的。”
“卑下已经不知道多少天没下过城墙了。”
吕泰闭上眼,喃喃道:“有时候实在熬不住了,就想想长安的妻儿。副帅说得对,长安不能有失。”
“你儿子多大了?”
郑瑾年平静询问。
“再过几日,就是十二岁诞辰。这小子一点都不像我,卑下看书要不了一会就能睡着,可这小子却能看一日都不觉烦。”
“请先生了吗?”
“从岭南调任长安,安顿好没多久就又出来了,没来得及请。”
“回去后,带你儿子备一份束脩六礼来我府上。”
闻此,吕泰双眼微怔,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他。
“本官为人固执,教导时亦是严苛至极,你儿子若是拜我门下定要吃不少苦头。”
郑瑾年理了理胸前衣衫,“到时候别心疼。”
“卑……卑下……”
正说着,底下突然一阵嘈杂。
有鹰羽卫迅速登上城墙四处搜寻,看到二人后更是飞快奔来。
“报!城东朱家纠结家仆数百,正欲冲击城门。所幸刺史孙德行发现及时,已经带人将其挡下。”
吕泰眉头一皱看向郑瑾年。
只见其依旧不紧不慢的吃着面饼,只是平淡说了句,“朱家上下满门抄斩,人头悬于城墙之下。”
“喏!”
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郑瑾年说完后就闭眼准备歇息。
“副帅,其实如果您真的气定神闲,就该坐镇大堂。手都抖了,心里其实也没把握吧?”
“就你们这些鹰羽卫眼毒。”
将手拢在袖里,郑瑾年睁眼叹气道:“说是兵部尚书,可这辈子什么时候打过仗?”
“松州城,能守住吗?”
“一定能。一定……”
城外一箭之地外,数千军士蛰伏在黑暗之中。
静默许久,为首将领望着仍然没有动静的城门,顿时锤拳叹气,“撤军!”
如潮水般的军士开始缓缓依令后撤。
“失败了?”
军营中,脸色蜡黄的安州大都督李茂手捧兵书,眼神古井无波。
“唉,回大都督的话,是……”
其麾下折冲都尉秦啸抱拳叹气。
“长安来的兵部尚书郑瑾年在城里,靠一个买卖茶叶的商贾之家,本就难成。”
李茂平静看着兵书。
“大都督!我们被拖在这这么多日,节度使大人日日催促,您怎么还这般……底下士卒不少已经有怠战之心了!”
“该急吗?该怒吗?是不是该出去,砍一些人头?”
李茂抬起头,嘲弄道:“说是清君侧,可长安那边已发明旨,将我们打为逆贼。眼下进退不能,只能指望北边顾淮直能建功了。”
“可再这样下去,末将怕军心不稳……”
秦啸偷偷打量一眼他的神情,苦笑道:“江南道都走不出去,说实话到了此时,就是末将心里都……”
“怕。”
替他说出来这个字,李茂起身长叹,“我又何尝不怕?可方大人与我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恩、救命之恩,我能如何?这样吧,明日三门齐攻,各营轮流不歇。
攻不下,非我等之错。
眼下唯一转机,就是北边了。顾淮直离关内近在咫尺,又有……相助。我们本就是遥遥呼应一下罢了。”
“说句实话,身为唐将勾连外族,还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末将怎么看都觉得嘲讽。”
“别说了,去筹备明日战事吧。”
“喏……”
……
“兄弟,还有水吗?”
“给。”
“谢了。”
松州城墙上,两名值夜士卒凑在一块。
“你也是剑南道的?”
“那可不,抚州折冲府的。”
“嘿,离得还挺近,我是旁边甘州的。”
“甘州?我婆姨就是甘州的。”
“哈哈,甘州的婆娘不错吧?”
“贤惠的很,就是可惜跟了我,尽过些苦日子。当了府军,说好的田没见一块不说,发下来的银钱还少的不行。本想着这次跟过来搏一搏,谁知道……”
“我们甘州这次出来了千把人,能活过十天的就剩下几百,到现在他娘的连个脸熟的都见不到。狗日的都尉,忽悠老子过来,说有大把的赏银……呜呜……我想我闺女了……”
说着说着,这汉子竟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谁说不是啊……我们……”
两人说着,就开始慢慢哭泣。
情绪是会传染的。
很快,这附近就开始断断续续传来士卒哭声,并且在以极快的速度蔓延。
当郑瑾年在朦胧中被吕泰摇醒,城头之上已是哭声一片。
“副帅,怎么办?”
吕泰脸上难堪道:“再这样下去,军心有变,恐有炸营之险。”
郑瑾年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下令各都尉,立刻安抚本部士卒,敢有喧哗者……”
说到这,他忽地止住,沉默许久才摇头道:“亮火把,召集各都尉来此,本帅有话要说。”
“喏!”
吕泰冲旁边几个鹰羽使个眼色,他们当即沿着城墙开始奔走。
仗打到这个地步,不管是守城的还是攻城的,只要是士卒,就没人想再继续打。
谁不想回家见一见妻儿?
谁不怕下一秒死的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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