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鸢像只鹌鹑般被按在妆台前,望着又一名青巽弟子搬来三只宝盒。
此时满屋的珠翠罗绮,将这座玉宫辉映得更加晔晔照人。宫室内早已无处下脚,叶鸢见那弟子捧着宝盒面露犹豫之色,连忙借题发挥:“不如今日就到这里……”
她心中的算盘打得好,奈何在这玉宫之中能做主的另有其人。叶鸢的话还没说完,凝澜仙子已向那弟子招了招手:“不必放下了,捧到这里给我看看。”
那名青巽弟子走上前来,依次打开宝盒,供门主过目。
这三只宝盒,第一只盛着蜃珠,颗颗晶莹浑圆,流光溢彩;第二只盛着步摇,累金嵌玉,瑞气千条;第三只盛着宝石花钿,精致细巧,更令人目眩神迷。
打开这些宝盒中的任一只,叶鸢都觉得富贵逼人,简直难以直视,凝澜仙子却微微皱起眉,十分严苛地在盒中拣选着,最终只勉强取出一朵芙蓉额钿,接着吩咐道:“把我盛耳坠的那几只箱子也取过来。”
叶鸢惊呼:“还取么?别!”
凝澜仙子说:“快去。”
弟子行了一礼,听话地退下了,但想来听的不是叶鸢的话。
凝澜仙子也不如何理会叶鸢,只是自顾自地给她梳妆打扮,看上去心情颇佳。
叶鸢看着镜中被从头到脚隆重地打扮了一番的自己,则越来越坐立不安,她踌躇许久,终于还是觉得应该在那几只首饰箱到来之前溜之大吉。
于是叶鸢横下心挣开凝澜仙子的摆弄,站起身来:“凝澜仙子,好意我心领了,只是……”
她的义正辞严没有持续多久,对方当即敛去笑容,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眸含起两分责难三分幽怨来:“好啊,昨天还亲亲昵昵,唤我燕珂,今天已不过是凝澜仙子了——叶鸢,这便要断情绝义了么?”
“我哪里有这样说?”被倒打一耙的叶鸢目瞪口呆,“我还没有问你为何在大庭广众下乱认孩子呢!”
“若我是男子,自然会说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发妻。”燕珂理所应当道,“但既然你我不巧都是女子,权宜之下,说你是我流落人间的女儿也没有什么,总之做不得你的夫君,就做你的母亲,也差不了许多。”
“……”叶鸢听了这番狡辩,登时头大如斗,“燕珂,现下不是玩闹的时候,不说青巽,就是眼前的仙门大比也正等着你去主持。”
“仙门大比一应事宜,我早有安排,只等与各位门主商议过后即可举办,不妨什么事。”
“那为何你不去招待各位门主,却在这里与我胡闹?”
燕珂撇了撇嘴:“我不想见百里淳。”
叶鸢心想,若百里师兄听到这番话,就是再好的涵养,恐怕也不免跳脚。
她再次试图以理服人:“但我总不能一直待在玉宫中、待在洛书岛……”
听见这一句,燕珂倏尔转过头来,她并不说话,只是哀哀地看着叶鸢,叶鸢被她看得心虚起来,说话声不知不觉地小下去,燕珂见这一套有用,当场演技大作,不言不语间,双眼便落下泪来。
美人垂泪,本就令人断肠,更何况是凝澜仙子这种级别的绝世美人。
“你见着我的曼曼没有?”美人伤心欲绝,“你走时,她才这样大。”
说着,她用两指捏出两寸距离,然后继续悲声道:“那时我们一起为她编了只小篮子,还记得么?那小篮子就放在我的珊瑚床边……可你一抛下我们俩就是几百年,如今曼曼都长大了,我再和她说你,她却仿佛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这番话说得实在很有苦守寒窑王宝钏的意思,叶鸢心知对方仍是在胡搅蛮缠,但见燕珂掉泪,一时也再说不出什么话,只能唯唯诺诺,生怕从薛平贵变成陈世美。
燕珂见拿捏住了对方,心中一阵暗喜,但她也知道叶鸢此人向来自行其道,人又执拗,下定决心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头,趁她心软,拿捏一时尚可,要长久占据上风却是难事。
可就在她清了清嗓子,打算乘胜追击时,一名弟子急忙来报:“门主,无霄掌门已闯进宫来了!”
燕珂立即收住眼泪,由悲转怒道:“岂有此理!”
她提上凝澜剑往外走去,叶鸢望着她的背影,原本下意识地追了两步想将她劝住,但转念一想,这两人都并不是没有分寸之人,又看了一眼身边的青巽弟子,叶鸢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办法。
燕珂已走出门外,叶鸢也不再追去,而是转过身来,对这名前来通报的青巽弟子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我在宫门处见过你,你是今日值守的侍卫?”
青巽弟子抬起头来,正要回话,却骤然感到一股力量撞向神魂,巨大的冲击令她的神魂本能地躲进冥想境深处。于是一息之间,这名弟子的身体就软倒下去。
叶鸢一击即中,澎湃可怖的神魂之力收放自如地在瞬间褪尽,她接住昏迷的青巽弟子,扶她坐在妆台前,又一阵摸索,从这名弟子身上找到了通行令牌。
她仔细观察了一番对方的相貌,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蜜色肌肤、高挑矫健的澹洲女子,接着又把外裳变成青巽弟子服饰,再对镜检查了一番,确信找不出什么破绽后,叶鸢若无其事地向宫外走去。
另一边的凝澜仙子丝毫不知道宫室内发生的事,她正风风火火地迎向弟子口中“闯进宫来”的无霄掌门百里淳。
百里淳虽然做了闯人宫室,破人阵法的无礼之事,见到凝澜仙子时还是先十分礼貌地寒暄道:“青巽掌门,半日不见,如隔百年啊。”
“我竟不知名满天下的无霄掌门行事如此越矩!”
“此举并非我愿,只是我在宫外等候许久,实在是等不来仙子的准允。”百里淳不愧是一门之主,无论心中如何思量,面上还是笑呵呵,“听闻仙子寻回爱女,我且备了一份薄礼,不知能否亲手交给令媛。”
凝澜仙子立刻拒绝道:“不必了,小女已在宫室内睡下,我代为转交即可……”
不等她把话说完,面前百里淳的身影便缥缈而去,只留下一声朗笑:“那姑娘果真在此处,谢仙子指路。”
凝澜仙子当即追去,但还是百里淳更快一筹,只是他踏入宫室后,却忽而顿住了脚步。燕珂紧随其后,见到眼前的景象,也不由得愣住。
宫室之中,哪里还有什么叶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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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半日前的客栈,由于聚集了一群百无聊赖的修士而热闹非凡,此刻的客栈则更是人声鼎沸、盛况空前。
只是这热闹唯独将东明山来客们排除在外,因为所有无霄弟子都被勒令待在房中。
裴嘉玉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听了一会客堂中的嘈杂。
听着听着,他渐渐瞪圆了双眼,但这些惊诧最终也只得化作一声叹息,裴嘉玉正要缩回房中,忽然瞥见隔壁房门也被悄悄打开,探出一颗熟悉的脑袋来。
他与隔壁房的陆松之大眼瞪小眼,最后是陆松之先开口道:“你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吗?”
“听见了,他们在谈论叶姑娘与凝澜仙子的事。”
陆松之诧异道:“怎么还在说这个,有完没完了?”
“不止这个。”裴嘉玉拭了拭额头的薄汗,“他们猜测,叶姑娘也许是凝澜仙子与剑君之女……”
“无稽之谈!”陆松之失声道,“就算他俩有私情,怎么可能给其女取名叫叶、叶……”
他说到这里忽而觉得不妥,话便卡在了喉咙里,裴嘉玉迷惑道:“为什么不可姓叶?虽然凝澜仙子本名姓燕,剑君出身北辰洲,本名姓颜,但毕竟这孩子流落在外……”
“要害不在此处!”陆松之环顾左右,确信四下无人之后才压低声音说道,“我偷看掌门师祖的手稿时曾不小心翻出几封旧笺,全是掌门师祖与师弟师妹的书信,其中有一封,落款处正是‘叶鸢’二字——而师门中几位尊长,唯有一位不知姓名,正是故去的那位……”
裴嘉玉恍然大悟:“你说掌门的小师妹、剑君的道侣,其姓名正是叶……”
情急之下,陆松之连忙把他的嘴捂住:“小点声!”
裴嘉玉的内心实在太过震撼,不仅没有计较师弟的以下犯上之举,甚至连挣扎都全然忘却,只有大脑疯狂运转,处理起这桩惊天大八卦。
陆松之见他的神情由惊讶转向错愕,渐渐又化作一种了然,于是松开了制住他的手:“裴师兄明白了吧,剑君与凝澜仙子之间,绝不可能有私情——”
“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裴嘉玉感怀道,“凝澜仙子与剑君之间虽早有情愫,却碍于剑君已有道侣,只得止乎于礼,在剑君之妻殉道故去之后,两人更无法面对这段情,但情之所至……”
陆松之简直要听到晕厥,但裴嘉玉仍坚持不懈地靠脑补完善了这段不能为世人所容的绝恋:“……于是几经周折,两人的孩儿出世,为了纪念剑君之妻,他们以其姓名为之命名。”
说到结尾,他惆怅地长叹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啊。”
“……”陆松之艰难地说道,“裴师兄,修炼要紧,以后少看这种话本。”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折十年寿。
陆松之正要回房,又忽然听裴嘉玉说道:“外面的修士还不止说了这些。”
陆松之顿了一下:“若还是剑君和凝澜仙子的事,我可不听了。”
“说的是叶姑娘和云师叔。”他说,“云师叔是剑君座下弟子,而叶姑娘是剑君与凝澜仙子之女……”
陆松之扭头就走,裴嘉玉连忙阻拦:“等等松之——他们说,这两人本就有情,如今更门当户对,想来无霄和青巽是乐见这一门婚事的。”
陆松之听见了,陆松之开始思考。
他竟然慢慢开始觉得,这好像并不是没有可能。
一旁的裴嘉玉还在问:“掌门会不会正有此意?松之,你说我们能去问问他么?”
“掌门不在。”陆松之随口答道,“他去玉宫拜访凝澜仙子了……”
他忽而噎住了。
裴嘉玉大惊道:“这就去议亲了?!”
裴嘉玉担忧道:“这事该告诉宁师妹吗,还是先瞒着她更好?”
裴嘉玉又问:“是叶姑娘嫁到东明山来,还是云师叔嫁到洛书岛去呢,松之,你说……”
“……”陆松之扶额,“裴师兄,让我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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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苦恼的东明弟子,客栈前堂中,修士们的八卦事业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原本《南昼除魔记》就是近来最受欢迎的话本子,如今凝澜仙子与女儿相认,可谓是现实照进创作,天降劲爆素材,引得无数修士如痴如醉,难以自拔,在口口相传中,这故事也愈发变得丰富和鲜活起来。
而除了这群话本忠实读者,自然也有一批人对上一代的恩怨更感兴趣。就在“剑君亲父说”愈演愈烈时,谁也没注意到有一个青巽弟子打扮的姑娘偷偷溜进了客栈,挤进了争论得唾沫横飞的修士之中。
“众所周知,凝澜仙子和剑君早在仙门大比中就见过面,据说甚至交过手!”一名修士慷慨激昂道,“虽然我们无缘得见,但既然最后是剑君成为了剑君,凝澜仙子必定是输了……诸位不妨想一想,当年的凝澜仙子也是天之骄子,被这名不见经传的修士打败,可不得耿耿于怀!”
叶鸢连连点头称是:“这是确实,耿耿于怀了差不多有六七百年。”
“她日思夜想,难以忘怀,渐渐发觉那修士冷酷英俊,气度高华,凝澜仙子国色天香,还是第一次见到对她这样不假辞色的人!于是更加念念不忘起来。”这修士又说,“起初的不甘,渐渐化为好奇,好奇之中,又日渐生出几分爱慕……”
叶鸢说:“那倒没有,之后还是碰面就打的关系,拦都拦不住。”
“试问,难道二人在仙门大比后就再无瓜葛吗?这如何可能?一边是无霄,一边是青巽,都是后日赫赫有名的仙门——更不用说一人是第一剑修,一人是第一美人!”修士倒吸一口气,“天底下何曾有过这么巧的事?他们必定有染!”
叶鸢迟疑道:“剑君之名是他自己摘得的没错,凝澜仙子那第一美人的名头不是外人硬要给她冠上的么,如果按她自己的意思来,反而恨不得把这‘第一美人’也一并强塞给剑君……”
这些原本正谈兴上头的修士纷纷转过脸来看她,每张脸孔都神情不善,用眼神默默传递着同样的信息:
不磕就滚。
叶鸢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此时,客栈后堂的帘幕拉开,说书人走到台前,利落而响亮地击了一下惊堂木。
满堂的喧嚷登时安静下来,人人都将目光投向台上,那女先生对台下微笑道:“今日,我给各位讲一段新故事。”
有人问道:“是漱玉阁又有新话本了么?”
“不。”说书人却说,“此时我来,并非为漱玉阁,而是受岛主所托。”
台下议论纷纷时,在二楼客厢中,燕珂微微撩起帘布,望向人群之中那名作青巽弟子打扮的姑娘,没好气道:“她就在那儿,你不是想见她么?”
百里淳的视线也在那姑娘身上停留很久,却轻轻摇头道:“让我在这里看她一会儿。”
他顿了顿,又问:“你为何要说书先生去讲这样一个故事?”
“我实在是很讨厌颜思昭。”燕珂轻哼了一声,“为了阿鸢,我加倍恨他,但与阿鸢自己的心意相比,这又不算什么了。”
因为她就是有这么喜欢她。
人群之中,终于有人问道:“那你今天要说什么故事?”
女先生说:“我要讲的事,与仙门大比还有几分关联。”
“莫非要说的是剑君夺魁?”
“那就不叫新故事了。”她说,“我所说的,是剑君夺魁之后的事。”
说到此处,她停了一停:“在座各位可知,剑君最初为何要参加仙门大比?”
立刻有人应声道:“不是为搏得美名,便是为师门之命,总不外乎这两种。”
叶鸢正要张嘴,看了看周围,又把话收了回去,只是静听着下文。
说书人果然摇摇头:“并非如此。剑君之所以参加仙门大比,是因为他的小师妹对他说,若他摘得剑君,便答应他一件事——剑君将此诺铭记于心,因此无论在仙门大比上遇到怎样的强敌,他都不曾动摇。”
“这是一件什么事?竟让剑君如此惦念?”
“只怕那时,就连小师妹都没有猜到他的所思所想。”
说书人微微一笑。
“他出山之前,便对自己立誓——若射落剑君,待回山之时,便求娶小师妹。”
“只因他认为,唯有剑君之名,才配得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