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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8 七杀之相 实不相瞒这姑娘是我流落在……
    近两日来,洛书岛着实热闹非凡。

    清晨时,丹鼎门门主的铜辂才踏虹而落,到了晌午,渡阳宗宗主的鹿舆又乘风越海,直向玉宫奔去。

    待在客栈中的年轻修士们两相聚,望着天边的云轨,啧啧称奇道:“渡阳宗宗主也到了——他已是第几位了?如今修真界中有名有姓的仙门掌权人大多都聚集于此了罢?”

    “如此一来,倒真成了名副其实的仙门大比了。”另一人感叹道,“此情此景,比起当年剑君所见也不遑多让……”

    “那倒不至于。”又一人立马说起大实话,打断了这番酌古参今的意兴,“尊者们到洛书岛来不过是为了秘境之事,真正参与论武的还是我们这些弟子,这可比不上剑君当年——诸君不妨想想,若你取了符箓宝器上武场,对面站着位元婴修为、辈分比你师尊还长的尊者……”

    他这样一形容,其他几位也登时心领神会,纷纷发出感慨唏嘘的声音。

    “我能拿稳我的符箓宝器,不至于两股战战,和这位尊者稍稍过上一两招,再被挑出武场去,都算不得丢人。”

    “何止不丢人,简直称得上有两分英雄气概!”这帮修士们笑闹起来,“如果是我,恐怕得当场抢来笔墨名册,将自己的姓名一笔勾销,假装从未来过这仙门大比了!”

    他们谈笑之中,其中却有一人时不时关注着客栈后堂,似乎生怕错过什么,此时,后堂的帘布忽然被微微掀动,走出位抱着一大摞薄册的小姑娘来,这位修者当即离弦的箭一般蹿了出去,从她怀中抢出一本,再将几枚碎钱塞进她手中。

    那小姑娘还是小童的年纪,身形娇小,在人群中很不醒目,但她一走到前堂中,无数修士的目光飞快地锁定在了她身上,紧接着,修士们如潮水般涌向这名小童,抢夺起她怀中的册子,场面顿时兵慌马乱起来。

    再说这名小童,虽然梳着双罗,穿着布裙,论灵活干练,竟不逊色于一位掌柜的。鸡飞狗跳之中,她还不忘掂量每位顾客付的银钱是否足量,若有浑水摸鱼之徒,她便劈手夺回那本册子,目光之狠辣,行动之迅疾,连许多修士都比不过。

    不到半炷香,一大摞薄册就销售一空,她一面喊着“话本业已售空,诸客下回请早”,一面拨开人群,转回堂后。

    堂后站着两人,一位是客栈中说书的女先生,一位是做书生打扮的青衫修士。

    那小童兜着碎银跑到女说书人身边,仰起小脸儿,对她烂漫一笑:“婶婶,今日的话本子也卖完了,共二百六十两七钱,都在这儿。”

    说书人摸摸小童的头,小童将包裹一放,便跑去别处玩儿了,那青衫修士笑道:“看来正如我所想,哪怕提价倍,仍是供不应求。”

    “论做生意,自然没有人比你们漱玉阁更擅长。”那女先生不紧不慢地说道,“这笔银钱对我们小小一座客栈确实丰厚不菲,对漱玉阁、对你兰阁主来说,恐怕连九牛一毛都不是,不知你大驾光临,究竟有何用意?”

    “灵石自然是多多益善,更何况……”葛仲兰笑了一声,将手中纸扇打开,“更何况,洛书岛很快就要有大热闹可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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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鼎门门主在几位门主中年纪最长,据说壮年时也曾是叱咤一方的霸者,如今岁月已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与百里淳相坐对弈时,看上去就是个须发皆白、干瘪枯瘦的小老头儿。

    百里淳下过自己的一步后,丹鼎门主许久没有再落子,那老儿垂着头,雪白的长髯几乎垂到脚边,他一动不动,唯有唇边微微打卷的胡须尖随着悠长的呼吸一翘一翘,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他已进入梦乡。

    百里淳也不着急,他将玉杯托在手中,似乎在看棋面,又似乎在想棋面之外的事情。

    他们各自神游天外,直到丹鼎门主长长吁了一口气,那捧雪白长须被掀动起来,又缓缓落下,他终于拈起一枚棋子,落在一处。

    丹鼎门主叹道:“风雨欲来。”

    百里淳端详了一会对方的落子处,很快便接上一手:“我出行时算了一卦,近几日的洛书岛甚是晴好,何来风雨?”

    “你兴师动众出这趟远门,难道只算了天气么?”丹鼎门主老神在在,“我一介老儿,本就命不久矣,你也忍心与我兜圈子,当真铁石心肠。”

    “我观门主对弈深思熟虑,倒不像是来日无多的模样。”百里淳笑道,“尊下为长,自然不必与我绕圈子,有什么便问吧。”

    听见这句话,丹鼎门主抬起头来,白眉掩映下,精光从眼中一闪而过:“实不相瞒,我出关前也算了一卦——这副卦象,此时就在我袖中。”

    百里淳听懂了他的意思,从善如流道:“正巧,我袖中也有一副卦象。”

    电光石火间,两人同时取出卦面,置于棋盘上,黑子白子被卦面推开,散作一团,但对弈者却丝毫不在意,只将视线投向对方摆出的卦面。

    丹鼎门主目光如电,只看了一眼便猛地收袖,直坐起来。

    百里淳则一顿,缓缓将手中的玉杯放下:“你我卦象所昭示的正是同一件事。”

    “破灭将至。”丹鼎门主说,“上次我算出这样的卦象,还是五百多年前,那时与我呈出同一面卦盘的人,还是你师尊元临真人。”

    他又长叹一声:“我苟活千年,举目四望,洲博海阔,竟已不见故友。”

    他们都是五百年前天梯摧折之灾的幸存者。

    尽管正如洛书岛一样,幸存者们以各自的方式在残骸中重新构建起被灾变摧毁的一切,但仍有一些珍贵之物不可追回。

    他们都被葬在那废墟之下,成为人们渐渐不再提起的往日旧影。

    “五百年前,我隐隐算出大灾落于荒海,却不知应在魔龙身上——这幅卦面倒比当年更清晰些。”丹鼎门主望着卦盘说道,“但我虽看出其中对应‘贪狼相’的是荒海秘境,却仍不知‘七杀相’指向何人。”

    “七杀为极凶之煞,此相参入卦中,尊下将其解作何格?”

    “自然是魔王格。”丹鼎门主鹰瞵虎视,凌厉如刀,“所以才应解出‘七杀’所指,未焚徙薪。”

    “正如你所言。”百里淳终于还是叹息道,“若杀死此人,便能将大难消灭于未然,也算是便宜之策了……尊下如何辨读‘七杀’卦象?”

    “从卦面上看,‘七杀’隐隐缠连旧灾,想来是与天梯摧折有因果之人。此外,‘七杀’介于生死门间,却与‘贪狼’相近……”

    “生死混沌,吉煞相食,也许暗喻的是夺舍掠魂者。”百里淳一一解读道,“此人与荒海秘境有些关联,也许线索就在秘境中。”

    他抬起眼来:“尊下不也正是为了此事来洛书岛吗?”

    丹鼎门主笑了几声:“如今到洛书岛来的人太多了,受卜筮指引的也不仅你我,更有些偷奸耍滑之徒,还想伺机从秘境中讨些好处。归根结底,洛书岛上的这些异客,若不为仙门大比,便是为荒海秘境而来。”

    “兴许‘七杀’也不例外。”百里淳点破了对方话中的意思,微笑道,“泥沙俱下,还望尊下明察秋毫。”

    话到这里已经说透,也说尽了,丹鼎门主又变回了那个小老头,慢腾腾地收起卦象,推开棋盘。

    百里淳问他:“不下了么?”

    “不下了。”丹鼎门主说,“总和老东西下棋有什么意思。”

    百里淳冷不防地被个最老的老头叫成“老东西”,还没反应过来,那可恶的老头儿已向门外招了几下,不一会就唤来一个徒子,徒子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呈上一本薄册:“不负掌门之命,弟子抢到了今日的话本。”

    丹鼎门主接过小薄本,兴致勃勃地读了起来,期间还不时发出啧啧赞叹声,百里淳终于忍不住问道:“是什么话本这样有趣,让你特地派弟子去买?”

    “那可真是有趣极了。”丹鼎门主的双眼紧紧粘在书页上,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这话本讲的是个年轻后生入世除魔,抱得美人归的故事。”

    “这有什么意思。”百里淳一摆手,“那你是没见过好话本,真正的好故事都在我们东明山脚……”

    “说来这话本也和你们东明山有点关系。”丹鼎门主的白胡子一颤一颤,“据传,其中故事并非凭空臆造,而是有实可循的,书中写的这名后生似乎正是无霄门人、剑君座下的弟子——哎,你怎么把杯子打了?”

    百里淳眼疾手快地接住被自己不小心带翻的玉杯,随手摆在一旁,忙不迭地问道:“什么剑君座下弟子?这话本里都写了什么?”

    那老儿摇头晃脑起来,悠然长叙道:“话说桑洲极北,有座东明山,东明山上,有一无霄门……”

    百里淳知道他在戏弄自己,索性从抬手去抢,丹鼎门主早防备着他这一招,使了个小障术躲开百里淳的争夺。两人在这棋盘大的方寸之地中数变攻防,招式纷繁,无不精妙奇巧,几息之中,如兔起鹘落,薄册已在两人之中易主好几回。

    话本又一次落在百里淳手中时,丹鼎门主没有再抢,而是眯着眼睛,捧起杯热茶啜饮起来,百里淳翻看了几页,表情愈发惊诧。

    “你说这些故事都是真的?!”百里淳问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我家弟子我最了解……”

    “等你家弟子找回来了,你自己问问他不就是了……喔,差点忘了告诉你,还有件事。”丹鼎门主说,“你可知道和你家弟子一起失踪的女修是谁?”

    百里淳又惊道:“那是位女修?”

    “可不是等闲女修。”他说,“传闻说,她正是书中所写,令你家弟子情根深种的那位女子。”

    说到这里,丹鼎门主的八卦谈兴越来越浓:“哎,你说,他们俩不会是私奔了吧?”

    “……”

    百里淳起身就走。

    “你上哪儿去?”

    百里淳头也不回:“去找凝澜仙子问问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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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鸢忽然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嘀咕道:“有人想我了。”

    她眯起眼睛望向前方,大荒海仍然洋洋无际,尚且还不见岛屿的影子。

    【还有一段路程。】

    黑龙穿梭于碧波之中,如一道锐利的墨练,叶鸢乘于龙背上,强风疾厉,今日才算知晓了什么是真正的劈波斩浪。

    她正要说话,黑龙猛然潜入水中,叶鸢连忙低下身,紧贴着微凉的龙鳞,防止被甩脱在海面上。

    黑龙潜入海流,在浮沫掩映下,以龙尾击起一道急流,这道急流箭一般射向荒海更深处,黯影之中,忽而现出一痕碧青,羽翥海蛇的身形一闪而过,终于还是露了马脚。

    【这是凝澜仙子的灵宠,应该是在寻找我们的下落。】叶鸢说,【不要与它起冲突为好。】

    黑龙回应道:【那便甩开它。】

    他话音刚落,叶鸢就感到身周的水流更湍急了些,黑龙果然骤然发力,仿佛长剑劈裂汪洋,瞬间越出很远。拉开距离以后,云不期改换形体,从黑龙变回少年,他的佩剑飞出剑鞘,将主人从浪中托起,云不期也揽过叶鸢,将她拉到飞剑之上。

    他御剑的速度也如龙行般迅疾,风尾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波纹,不到半刻,叶鸢的视野尽头已隐隐浮现一座岛屿。

    前方就是洛书岛了。

    恰在此时,异变突生,飞剑前方的海水忽然整面掀起,扬成一堵冲天浪墙,阻断了两人的去路。

    云不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叶鸢,那少女直视巨浪,手中握剑,站起身来,目光交汇的瞬息,他领会了她的心思。

    而只在下一秒,浪墙已至眼前,两人的身影几乎要被吞没时,两道交叠的剑光如雷电乍裂般自海涛中迸射而出,浪墙骤然被切出十字裂隙。

    这两道剑光太快,以至于在那石破天惊的一霎,波浪仿佛为剑意所慑般凝滞在海天之间,直到两人越过浪墙以后,才后知后觉般重重摔成一池碎玉。

    高高溅起的浪花短暂地挡住了云不期的视线,他正要回身去找叶鸢时,却忽然有一朵莲型宝器从天而降,将他困在其中,再睁眼时,云不期已被攫至浮空的鹤船之上,而站在他面前是无霄掌门,百里淳。

    云不期流露出惊异之色:“掌门为何在此……”

    百里淳笑而不语,只是轻轻颔首,引他向身后看去。

    云不期转过身,只见在这片荒海之上,各色宝舆腾云驾雾,如今修真界的统治者们凌空而立,有如漫天神佛,映得半面长空威光凛凛,霞彩绚烂。

    在这幅景象前,云不期微微睁大眼睛,终于面露诧然,但他很快又将视线投向下方,海浪仍在咆哮,波涛之间,一个御剑的少女身影时隐时现。

    他几乎当即就要冲回荒海中,却被百里淳的法术阻隔了去路。

    “看来你真的与那位女修关系匪浅。”百里淳说,“不过,此刻不准你过去。”

    “……”云不期抬头问道:“弟子不解,请掌门指教。”

    百里淳回答:“因为凝澜仙子事先说过要考验那姑娘,特别嘱咐我要管束好门下弟子,不准他人插手。”

    就在百里淳的鹤船旁,凝澜仙子坐在青幔珠轿中,望着海上情形,指尖一勾,又掀起一道强浪。

    季莼立于凝澜仙子座侧,眼看着比山还高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向叶鸢打去,着实心急如焚,一时甚至顾不上身份尊卑,忍不住出言道:“门主,叶……那女修究竟有什么冒犯之处?”

    “莫非你觉得我是在惩戒她么?”

    “难道不是么?”季莼惊声道,“再这样下去,她就要被打落海中了——”

    凝澜仙子反问道:“你是不是不识得她?”

    这话问得很奇怪,季莼不由得一愣,然后才回答:“……我自然不认识她。”

    “我看你的确不认识她。”凝澜仙子笑起来,“那你可看好了。”

    她起身走到轿前,抽出凝澜剑,重重划下一道,荒海中的波涛应召而起,登时立起数十道恶浪,从四面八方向叶鸢扑去。

    在这密网般的攻势之下,她似乎已无处可逃,但叶鸢仰首望去,忽而一笑。

    巨浪磅礴,若坠向海面,定将掀起无边澎湃,但它映照在叶鸢眼底,仿佛一滴水静谧地落入深潭,未起涟漪,叶鸢握紧手中的剑,剑心与剑骨相互感应之时,剑意也抵达了至善的境界。

    与此前的剑式不同,这一剑缓慢柔蓄、圆融至极,它不露半分锐光,却以庞然而不可阻挡之势削去浪峰,海涛向后伏倒,竟连最后的一丝威容也被吞没殆尽,直至落入海中,也没有溅起半点浪花。

    海面倏尔安然如镜。

    这一式真正可以说是神乎其技。

    季莼看得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话来,凝澜仙子则笑意更盛,她再次挥动凝澜剑,这一次凝澜剑落下时,平静的海面被分开,羽翥海蛇从中浮出,执剑的少女被它以身托起,仿佛一颗星辰乘着月台,自海中缓缓升起。

    叶鸢抬起头,正对上凝澜仙子的目光。

    “荒海秘境中,最终夺得宝器之人如今已归洛书岛。”

    燕珂注视着那少女,却将声音传向洛书各处。

    “散修叶鸢,从今日起,你就是青巽门下——我的弟子了。”

    自叶鸢落下那一剑之后就陷入怔愣的百里淳听见这个名字,骤然从恍惚中惊醒,下意识开口阻拦道:“她是散修,怎能如此随性就被收入你青巽门中……”

    “看来无霄门主对此有些异议。”

    凝澜仙子容色未变,似乎早有预料。

    “但我与这名修士间有些渊源因果,因此我收下她做弟子,实乃天经地义之事……”

    燕珂含笑道。

    “实不相瞒,这姑娘是我流落在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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