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的傍晚,萧珪醉醺醺的坐在严文胜驾乘的马车上,回往客店。何冲率领一队铁骑护卫开道,沿途百姓纷纷退避。
萧珪今日是受了陇右节度使张忠亮的邀请,去往他的府中赴宴。这一场宴会办得颇为宏大,凡陇右节度治下,五品以上官员将佐几乎全都到齐了,萧珪还见到了平戎守捉使邓通。
据张忠亮所说,陇右节度每三个月就会有一次这样的聚会。所有的军政要员齐聚一堂,除了工作上的一些需要,也是为了交流同僚感情。
但萧珪却私下听到邓通对他说,上个月,他们才刚刚举办过一场这样的宴会。所以事情明摆着了,今日这一场宴会,就是专程为了萧珪而举办的。其目的,大约就是要让他知道两件事情——
第一件,宁涛已经死了,服毒自杀。宁涛的亲眷族人已经全部迁离了河陇,有的跟随胡人商队去了北方草原另谋生路,有的回了蜀中老家了此残生。
第二件,陇右的官员将佐,已经全数与宁涛划清了界线。从今往后河陇数千里地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宁涛的残余势力。
这便意味着,现在萧珪可以不灰吹灰之力的,收回元宝商会的河陇分号了。
回到客店以后,萧珪是被严文胜与何冲等人抬进的卧室。他今天喝得太多了,以张忠亮为首的官员将佐共计数十人,轮流来向他敬酒。没有当场醉死,就已经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刚刚躺在卧榻之上,萧珪就开始呕吐。邹宝树连忙去煮醒酒汤,严文胜与虎牙一左一右的在他身边伺候,其他人都待在他房里看着,颇为担忧。
虎牙一边给萧珪擦嘴洗脸,一边恨恨的骂咧,“那些人可真坏,合起伙来欺负先生一个人。看看,都把先生灌成什么样子了!”
严文胜说道:“没办法,他们人太多了。我要去给先生挡酒,他们还不乐意。说找人代饮,就是不给他们面子。”
郝廷玉说道:“军队里的人,就是这样的。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要。”
红绸皱着眉头说道:“那些人确实不好应会。先生也真是不容易。”
大家正说着,萧珪又呕吐了起来。
严文胜急道:“雷瑞安,快去催一下邹宝树,醒酒汤快些煮来!”
雷瑞安应了一喏,连忙打着小跑去了。
虎牙又忙着给萧珪擦嘴抹脸,给他喂水漱口。
萧珪吐了这一阵反倒舒服了一些,只是眼睛还有一点发直,嘴里喃喃的说道:“宁涛死了……死了……”
大家各都吃了一
惊,“宁涛死了,怎么回事?”
严文胜是听到了消息的,他连忙给大家,简单的阐述了一番。
郝廷玉说道:“那个宁涛,也是纵横商场多年的一个人物了。怎的如此不经吓唬?”
严文胜说道:“裴家的大网被先生收走了,河陇的官员全与宁涛划清了界线。这可不是吓唬,而是真正的釜底抽薪。事情到了那个份上,宁涛除了白日飞升变作神仙,否则再无翻盘之力。想来此人也是桀骜不驯之辈,不想以失败者的面目,再到先生面前来摇尾乞怜。于是他便一死了之,图了个干脆。”
郝廷玉看了看萧珪,小声的说道:“我为何感觉,先生并不开心呢?”
严文胜拉了郝廷玉一下将他叫到一旁,小声道:“宁涛与先生之间的矛盾,原本只是商会的内部之争。却因为牵扯到了一些官员,宁涛就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结局。先生可能是有一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吧!”
郝廷玉小声的说道:“我记得先生以前跟我说过,至从他接手元宝商会,前后已经发生了许多的剧变,也死了不少的人。他不想把事情搞成这样,但是,局面往往又不受他的控制,非要演变成这样。所以先生,也是颇为无奈。”
严文胜点了点头,说道:“先生统领全局。他很清楚,这样的争斗无论谁输谁赢,最终都会带来极大的内耗。现在随着宁涛一死,他花费十几年打下了一番基业,几乎烟销云散,河陇分号也将面临一场分崩离析。这对商会来说,损失可谓巨大。”
郝廷玉说道:“看来先生,并不希望宁涛就这样死了。”
“很有可能。”严文胜说道,“如果先生只是想要杀他,根本不用废这么多功夫。我猜测,先生更想收伏宁涛,让河陇分号平稳的归顺于商会。现在倒好,宁涛居然用一碗毒酒把自己给弄死了,他身边的人也走的走,散的散。留下一个烂摊子,真不好收拾啊!”
郝廷玉咧着牙挠了挠头,“先生也真是太不容易了……”
躺在榻上闭目休息的萧珪,突然说了一句,“你们说完了没有?”
严文胜与郝廷玉同时一惊,他不是喝醉了吗?我们隔这么远、说得这么小声,他竟然也能听到我们说话?!
虎牙回过身来,指着他们,“先生在骂你们呢!两个长舌妇,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二人连忙走到萧珪的榻边,一同施礼下拜,“先生恕罪,我们不该多嘴多舌,私下妄议。”
萧珪闭着眼睛沉默了片
刻,说道:“严文胜,以我的名义给影殊写信。叫她动用商会大东家之权,召集长安与洛阳分号的所有大小掌柜,一同推举,接替河陇分号大掌柜的人选。跟她说,速度要快。否则这个经营了十多年的重要分号,将会彻底散架!”
严文胜应了一喏,再又说道:“先生,影殊从来没有接触过商会事务。这么大的局面,她能够支撑得下来吗?”
萧珪不耐烦的摆了一下手,又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红绸连忙拽了严文胜一把,“先生叫你写,你就只管写。何来许多废话?——快来,我给你研墨!”
邹宝树煮来醒酒汤的时候,萧珪已经,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萧珪被楼下传来的一阵谈话声给吵醒。
好像是裴蒙来了,正在与何冲手下的兵卒们说话。
萧珪准备起床,感觉头有点疼,口也很渴。他四下张望准备找点水喝,却看到虎牙趴在离他床榻不远的一张茶几上,已经睡着了。
萧珪轻手轻脚的起床穿好衣服,拎起一件外套准备盖在虎牙的身上。
他刚刚靠近一点,虎牙突然坐直了身体,“先生,你醒了!”
“吓我一跳。”萧珪说道,“你怎么趴在这里睡着了,手脚发麻没有?”
虎牙爬起身来,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嘿嘿的笑道:“还好,没有发麻。”
随后,她就捂着嘴扯了一个哈欠。
萧珪问道:“你在这里,守了一夜吧?”
虎牙笑嘻嘻的点了点头,“先生醒酒了么?你昨天醒酒汤都没有喝,现在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萧珪上前给她捋了一捋纷乱的发丝,说道:“我已无恙。真是辛苦你了,赶紧回房歇息去吧!”
虎牙似乎很开心,咧开嘴儿笑道:“那我走啦!”
萧珪微笑点头。
虎牙迈着连蹦带跳的神奇虎步,离开了房间。萧珪喝了一点水,尽快的洗漱一番打理好了仪表。
门被人敲响,严文胜在外面说道:“先生,虎牙说你已经醒了。”
萧珪“嗯”了一声,“是不是有客人?”
裴蒙在门外说道:“裴蒙特意前来,拜见新主人。”
新主人?
萧珪不禁摇了摇头,害人精,我可不敢当你的主人!
“进来吧!”
严文胜推开房门,裴蒙走了进来叉手而拜,说道:“萧先生,家主裴公已经给了回书,答应将裴氏的消息网借予萧先生一用,暂定期限为一年。”
萧珪问道:“裴公还有别的话语没有?”
裴蒙说道:“裴公还令在下留在萧先生的身边
竭力辅佐,诚以效忠。从今天起,在下就是萧先生的家奴了。萧先生,尽管驱使便是。”
萧珪淡然一笑,“当初,你也是这样效忠宁涛的吗?”
“不是。”裴蒙很淡定的说道:“当年裴公把消息网借予宁涛的时候,顺便把我也借给了他。但我与宁涛之间的关系并不十分明确,虽然名为主仆,但更像是生意上的合作关系。此次却是大不相同,因为家主裴公明确说了,从现在起萧先生就是我的主人,我是萧先生的家奴。”
萧珪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问道:“你把我的口信传给宁涛了么,他现在怎么样了?”
裴蒙说道:“他已经死了,服毒自尽。”
萧珪忍住愤怒咬了咬牙,走到一旁坐了下来,说道:“裴蒙,刚刚你说,你从现在开始就已经是我的家奴。那也就是说,我可以随意的打骂于你;甚至是,把你当作牲畜一样的卖掉?”
裴蒙的脸皮轻轻抽搐了一下,“是!”
萧珪沉声道,“严文胜,把他捆起来,给我往死里打!”
严文胜一愣,这是什么情况?
裴蒙被吓得一弹,“萧先生,不知在下做错了什么,要受如此重罚?”
萧珪冷冷的看着他,“你说呢?”
裴蒙满副愕然的摇了摇头,喃喃道:“在下不知……”
萧珪一脸严肃的看着裴蒙,“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逼宁涛自杀?”
裴蒙愕然一怔,“我没有!”
萧珪冷冷一笑,“好,那我换一个问法。他为什么要服毒自尽?”
裴蒙眨了眨眼睛,小心的回道:“他自知不是萧先生的对手,必败无疑,于是服毒自尽了。”
萧珪皱了皱眉,“失败了,就一定要服毒自尽吗?”
“这……”裴蒙一时语塞,喃喃道:“他曾经派出杀手,想要谋害先生。现在他这一死,后患永除。对萧先生来说,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萧珪拧眉看着裴蒙,说道:“裴蒙,就因为宁涛想要杀我,所以我就一定要杀了他吗?那我与宁涛,还有什么区别?”
裴蒙愕然的看着萧珪,“在下,有点不太明白萧先生的意思。”
萧珪闷哼了一声,说道:“你知道宁涛这一死,给商会带来的损失有多大?给我带来的麻烦又有多大吗?我如果只是想要取他性命,犯得着叫你寄书京城去找裴公借网,还大费周章的去惊动张忠亮吗?”
裴蒙喃喃的道:“如此说来,先生的意思只是想要宁涛服软归顺?”
萧珪沉声喝道:“我要他狗命有何用处?我要的是河
陇分号!分号!”
裴蒙慌忙叉手一拜,“先生明鉴,宁涛之死确与在下无关!他只是一时想不开,才会寻了短见!”
萧珪一掌拍到了木几上,“给我拿下!”
第二次听到号令,严文胜再也没有一丝犹豫,一个锁肩扣就将裴蒙摁倒在地。
裴蒙疼得哇哇大叫,急忙喊道:“萧先生,在下究竟做错了什么?”
萧珪起身离席,走到裴蒙身前蹲了下来,凑到他的近处,沉沉的小声说道:“说,你究竟有几个主人?”
裴蒙面露一丝骇然之色,强作镇定的说道:“在今日之前,在下只有唯一的一位主人,他是远在京城的裴公;今日之后,在下仍旧只有唯一的一位主人,他就是你,萧先生!”
萧珪双眉一拧,沉声喝道:“卸了他的肩膀!”
严文胜手中刚要用力,裴蒙立刻大叫起来,“且慢、且慢!且慢!”
萧珪一脸肃杀之气的看着他,说道:“再敢跟我玩花样,我就把你四肢全都废了!”
裴蒙十分颓丧的低下了头,喘着粗气小声道:“不敢,在下万万不敢……还请先生下令,先叫严大侠放开在下的手臂!不、不然就真的要断了!”
萧珪动了一下下巴,严文胜松开了他。
裴蒙艰难的站起身来,勉强活动了一下肩膀与胳膊,然后对萧珪叉手而拜,“先生恕罪。在下……在下的确是瞒着先生,干了一些事情。但是在下对天发誓,对于先生,在下绝无恶意!”
萧珪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淡然道:“说吧,你都瞒着我,干了一些什么?”
裴蒙无奈的叹息了一声,“我就知道,我干的这点事情,全都瞒不过萧先生。”
萧珪冷冷的看着他,“珍惜机会,别说废话。”
裴蒙又叹息了一声,叉手一拜,说道:“我抢在先生之前,先去通知了张忠亮,提醒他萧先生已经准备要对宁涛收网。我劝他,弃卒保帅。”
萧珪说道:“看来,张忠亮也是你的主人之一。你对他的忠心,还要远远的胜过宁涛。”
裴蒙咧了咧嘴,似乎有些无奈,“萧先生,宁涛原本就不是我真正的主人。”
萧珪说道:“但至少,你的家主裴公要你为他效力。眼看着宁涛即将失势,你便毫不犹豫的将他出卖。请问,这也是出自裴公的授意吗?”
裴蒙摇了摇头,“不是……”
萧珪抬手指着他,“所以,你不仅背家主而作窃,还卖新主而求荣。我说的,对不对?”
裴蒙服气的低了下头,小声的回了一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