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也是个倔脾气,被拒后置礼去见田叔,借田叔之手给陛下上书。”
田叔是何许人也?汉初时的赵王之相。昔赵王张敖的家臣因高祖无礼而意图弑君,失败后致张敖被高祖下狱。面对关中“敢求情者皆夷三族”的警告,田叔不仅上述力证张敖的清白,更是以镣铐加身,请求与张敖一同受责。
高祖感叹田叔的勇气,不仅下令重审此案,更是任命田叔为汉中郡守。
高祖去后,“继任”的高后对女婿的恩人也非常看重,而文帝刘恒则是感叹田叔治下的汉中清明,不仅请其推荐贤才,更是在田叔的劝说下召回并重用了被高祖罢免的孟舒。
而至景帝登基,田叔便回关中养老,如丝公袁盎般成了传说角色。尤其是在申屠嘉与张苍相继去后,田叔作为汉初的大臣,其威望之高令太皇太后都要让其三分。
废楚王太子的独子敢找田叔评理,也是看重后者的资历与品行。
不过……
“半大的孩子敢找田公(田叔)明理,真是不可轻视少年人啊!”话虽如此,但卫子夫很清楚对方的底气是宗室的身份和薄面未消的大母,若是换了常人过去,只怕是连田叔的门槛都难以迈过:“田叔到底是个外臣,就算能为宗室上书,也不可能真的去管宗室的事。”不然宗正乃至陛下的脸往哪儿搁。
李三饶了这么一圈,终于是把大料爆出:“可不就得陛下管吗?”
“陛下?”
卫子夫往外甥的方向轻轻一瞥,也不知该作何表情:“陛下这是……”养孩子上瘾吗?
李三只是“嘿嘿”笑道:“这些个宗室子弟总得有个地方住着。”
至于他们是否接受家人子和宫婢的住处……只能说都落魄到要打秋风了,居然还对住的地方挑三拣四。
宗室一来,空置的宫室便不必成为藏污纳垢之处。
对暂时管理内廷事的卫子夫而言,确实是个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陛下打算留下几个宗室之子?”
“三个,而且都是废楚王系的年幼子弟。”职业病让李三再说重要事前下意识地左顾右盼,然后低着脑袋说道:“咱也不知陛下的打算,但听宫外的商人说……彭城刘氏最近有些不安于室。”
彭城刘氏。
汉高祖刘邦之异母弟的分支,同未去新丰的丰沛刘氏合并成这江南一霸。
甚至说得再过分点,除了皇帝这脉与当初跟随太公入京的新丰子弟,彭城刘氏便是当下最有权势的宗室分支——没有之一。
因为彭城为西汉楚国的旧王城,于经济上和关东、闽中有着不小的摩擦。
虽说楚国已废为郡,加上皇帝中央集权到藩王成了待宰的肥猪,但是为了还在闽中的卫穆儿,卫子夫便多问了句:“宗正没有过去劝劝?”
楚元王的子孙堪称是在挑战人的品德限制——好的如红侯富侯,其品德学术有口皆碑;坏的如废楚王刘戊,非“人渣”无以形容一二。
李三听出了卫子夫的言下之意,摇摇头道:“高祖时的关系搁今日还有几分脸面?不过是介绍时顺嘴一提吧!”
这好比是刘皇叔对外称自己是中山靖王之苗裔,但真遇上同系的子孙,也不过是聊上几句,哪里算得上正经亲戚。
“七八岁的孩子可比未懂事的要难教的多。”卫子夫是家婢出身,自然懂得“教人”的最佳年纪:“陛下的心思真是难猜的紧啊!”
让废楚王的子嗣跟彭城刘氏打擂台……
只能说陛下会想,胆子也真够大的。
摇篮里的卫去病用短短的手指撑着摇摇欲坠的眼皮,抵抗着那扑面而来的疲惫感。
“这次真的多谢您了,舍弟从闽中回来一定给您带点虾酱。”卫子夫见外甥的脑袋开始小鸡啄米似地上下点动,于是抽|回被捉的衣袖,向李三谢道:“去病这孩子还是得麻烦您了。”
“无事,无事。”李三将卫子夫送至门口,直至晡时才等到皇帝。
“人走了?”因为要避开女眷,所以刘瑞用过饭后去先农坛那儿耕了会地,吹风吹到后背变得凉飕飕后才慢悠悠地回了宣室:“卫小公子没闹他的姨母?”
“闹了,不过是扒着对方的袖子不让对方离开。”李三见刘瑞又想“骚扰”偏室的卫去病,犹豫后还是决定劝说一二:“陛下,稚儿缺觉会长不高的。”
怎么说呢!宣室的婴儿肯定不愁吃穿照料,但是刘瑞隔三岔五地与卫去病“相恨相杀”,肯定是对婴儿的健康有所影响。
刘瑞悻悻地收回贼手,瞧着那张唯有在熟睡时才显得可爱的面孔问道:“准备一下,朕明日带卫小公子去思贤苑小住。“
“诺。”李三以为皇帝想用出去玩来讨好有些油盐不进的卫去病,但是到了占地过万,内容丰富的皇家园林,刘瑞既没带着孩子去看熊猫,也没找个小舟去敲湖上的薄冰,而是带着不到一岁的婴儿去了墨者工坊。
准确说是去了墨者用于存放武器展品的展示殿。
江都王刘非来京时就过来参观了工坊的收藏,然后抱着刘瑞的大腿死活要他送几件给自己把玩。
对于这个出兵帮他夺回河套,甚至亲自过去监军的兄长,刘瑞还是很大方的。
当然,这个大方仅限于给刘非本人来个全套。要是让江都的骑兵都配备上骠骑精锐的装备,那刘瑞就要考虑兄长会不会效明朝的朱棣,以八百骑给关中整个惊天大活。
“陛下,您确定带卫小公子去墨者工坊是个好主意?”李三直至看到苑内的工坊守卫才察觉不对,冲着非要亲自抱着卫去病的刘瑞问道:“少府做的玩具难道不合您意?”
“不是不合朕的意思,而是不合卫小公子的意思。”
即使是被讨厌的皇帝亲自抱着,卫去病也脑袋后仰,不与其有脖子以上的肢体接触。
听了这话,卫去病的白眼几乎翻到天上。
少府送的玩具无非是木头小人或木头小刀,要是搁在真.幼年的冠军侯那儿,一定乐得几天几夜都合不拢嘴,可卫去病是成人的芯子小孩的身。少府送的玩具除了让他抑郁自己还是手无束缚之力的可悲婴儿,便只有给刘瑞试错“如何讨好冠军侯”这一个价值。
“到底还是真家伙有冲击力。”上辈子是女人的刘瑞哪怕做了二十二年的男人也不大理解“男人为何至死年少”,不过参考刘非的反应,他相信在展示厅的成品冲击下,一定能轻松拿捏冠军侯的心。
一想到这儿,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刘瑞心情大好地去捏冠军侯的下巴,结果被后者狠狠拍开没轻重的手。
刘瑞:“……”呵!等你进了展示厅,我看你咋那么维持现有的冷若冰霜。
做皇帝的大都有着稀奇古怪的爱好。正所谓有钱变坏,有权变态。卫去病在担任郎官也听过武帝的风流韵事与不当之举,但或许是后者顾虑卫去病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妻子外甥,所以在卫去病的二十四年里,武帝的趣闻数不胜数,却没有在卫去病前出格太狠。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不敢相信那个杀子杀妻的晚年昏君居然是他无比尊敬的武帝陛下。
在被刘瑞抱着进了思贤苑后,卫去病的惊讶就没听过。
作为武帝的心腹爱将,他在那场成名之战前就受赐甚多,良田仆婢多不胜数。可即便是这样的冠军侯,也未见过人员上万的纺织流水线,以及高到快与白云融为一体的烟囱。
没想到这斯斯文文的小白脸皇帝居然是个喜欢钻研奇淫巧计的人。
不知为何,一向对刘瑞不假颜色的卫去病突然觉得刘瑞变得顺眼不少。
然而外圈的流水线还只是此行的开胃菜。和刘非一样,卫去病在进入工坊的展示厅后脑子有且仅有一个成语——流光溢彩。
是的,流光溢彩。
未开刃的百炼□□、环首刀,改进后的连弩、臂连弩,以及用各种材料、工艺制作而成的盔甲都美得令久经沙场的卫去病感到眩晕。
他好像是进了米缸的老鼠,在不开放的博物馆里独自享受的收藏家。
面对这些他所见过,他没见过;他所熟悉,他不熟悉的军工艺品,卫去病的呼吸都变得轻盈了几分,生怕自己惊醒这场华美的迷梦……
前提是没有一个不解风情的在他耳边得意洋洋道:“怎么样,朕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些东西。”
虽然是婴儿脸,但刘瑞还是从中看出卫去病的欣喜若换,甚至因此回忆起他初次见到连弩的场景。
怎么说呢!有些东西的帅是可以打破性别与地域、文化的限制。
古人的生产力的确不强,但也是这不强的生产力让刘瑞见识了人类智慧的神奇之处。
你很难想象在公元前的社会里做一件精密度极高的武器是种什么体验。
而正是有这些东西的成功,刘瑞才有实现梦想的底气。
“这可是朕十几年的心血啊!”
明明是带冠军侯开开眼界,最后竟让刘瑞本人感慨万千:“为了拿回河套地,朕付出的何止是金钱与心血。”
卫去病抬头看了眼满眼感慨的刘瑞,恍惚间竟从他身上看到了武帝的影子。
【去病,朕的梦想不仅是河套、南越、还有西域、西南、乌孙乃至更远的大月氏。】
【去病,朕的野心很大,大到一个大汉都难以承下。】
“河套只是开始,往后还有更多地方等着朕去探索一二。”刘瑞不知十六年后的大汉是什么样子,但是给他足够的时间一定能让卫去病在自己麾下打出几个富裕的仗。
不过……
“以战养战终是传说。”当着重生的冠军侯的面儿,刘瑞也不好指责穷兵黩武,将汉室打得人口减半的汉武帝,可是为给人品爆发才“抽中”的UR打“以后会坐冷板凳”的预防针,刘瑞还是硬着头皮道:“上兵伐谋,上谋伐交。”
“朕取中间,伐交兼施,以谋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