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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
少年，或者说是男孩，昂头道。
“这草好难吃。”
他有着紫萱色的眸子，钴蓝色的长发拖曳到脚腕，看起来大抵十岁左右，生的是明眸皓齿，他苦恼地盯着那碗中据说是仙草...
但尝起来是狗尾巴草的玩意。
他轻轻蹙眉，冲着那山巅上盘坐着的那个女人囔道：
“好难吃！”
少年清澈的呼唤声久久回荡在山崖间，空谷传响。
“浮舍。”
那个女人微微睁开眼眸，清眸如画，三千青丝顺着山风自然垂落而下，她的声音淡雅平静，倒似山间暮雪，雪融清潭而无声细柔：
“修行之人，莫要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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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琉璃百合是自然之物，不加修饰浑然天成，正符合修行食用...”她轻哼了一声,"那坊间的菜肴，又有什么好？"
“我在长身体。”少年认真地道，他站起身来，示意现在的自己还是小孩，"长身体！"
前世他肯定是烟酒不离身的短命酒鬼，不然这辈子怎会拜入这劳什子山里修这劳什子仙？
山间修行无岁月。
“而且，就算是琉璃百合，也可以做的很好吃啊！”他用筷子戳着碗中的这坨绿色糊糊，“该不会是....手艺差劲吧？”
“浮舍。”
"若要追寻这口腹之美，你自可去拜灶神为师，不用来我这山头。"
“你且记好，本仙从不在意你吃的感受。”
显而易见的，山顶上的声音冰冷了下来。
那个女人一生气，浮舍就不敢说话了，暗道今日要遭重。
师尊最近应该心情不好，不该招惹她的。
浮舍暗道，最近老看她在炼丹房出入，许是在练就什么大神丹。
留云借风真君垂下清冷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他，“且去将《符箓术》并《修仙：从练气到筑基》抄写一百遍。”
浮舍闷闷道：“以后再也不吃了。”
...
真是奇特。
留云借风真君蹙着眉头，银牙微启，轻轻咬了一下手指甲，陷入了沉思之色——她在思考的时候，比如构思机关术遇到瓶颈时，往往都会露出这番表情。
她看看手中翻阅的书籍《烹饪：从入门到专精》，又看看炼丹炉。
按照书中所写的这般，取一砂锅，琉璃百合小火清炖，待到汤面微微泛黄，又添加萝卜，一道美味的琉璃荟萃汤便做好了。
她每一步都按照书上面写的做了。
仙人洞府里没有砂锅，她便用机关房里的炼丹炉做替代，说的是小火清炖，留云依是将仙火调整到了最低档，可没看到汤面微微泛黄，只是仙火稍一下去，琉璃百合便糊成黏状了。
这灶火一事，真是个精细活啊。
她越是钻研，越是体悟到了这一点。
也是浮舍这小子，竟是挑食！
这道琉璃萝卜汤做的这么好，甘雨吃的干干净净，就这孩子不识货。
想到这儿，留云便有些恼了。
‘若要追寻这口腹之美，你自可去拜灶神为师，不用来我这山头。’
她又想起了自己百日所说的话，留云并非闭门造车之人，也许，去请教一下灶神马克修斯问问？
马克修斯是掌管炉火与民生的上古魔神，诞生于石块碰撞出的火星。
只不过，此事不能让浮舍这小子知道，否则他便又要蹬鼻子上眼了——曾说过的，留云真君并不关心这傻大徒弟吃的如何，她只是单纯地喜欢钻研知识罢了。
便去寻灶神吧。
_
“灶神先生，能不能别告诉我的师父。”浮舍礼貌地道，“我来找您帮忙的这事，请不要告诉她。”
灶神是上古魔神，但他给人印象却丝毫没有半分魔神的感觉。
很朴素的衣裳，肩膀很宽大，像是一只棕熊——他整个人的确像一只礼貌的大熊，敦厚温顺，粗糙的手掌轻抚浮舍的脑袋，淡黄色的眸子盯着后者。
他话不多，只是竖起大拇指，露出一个包在叔身上的表情。
必须，要做出一顿好吃的，让师尊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美味。
浮舍心中下定了决心。
他见这几日那个女人常常呆在炼丹房中，苦心闭关修行，定是遇到了修行难题，他这做弟子的什么忙也帮不了，便想着等师尊出关后，为她做一顿惊喜大餐。
让那个女人见识见识，自己这徒儿还是很有用的！
于是浮舍便来灶神先生这儿，希望他能传授自己几分技艺。
“好孩子。”
马克修斯是与人类最亲近的神明，凡间烟火气都由他司管，虽然他话不多，但其实多多少少看透了浮舍的隐藏想法。
便拍拍浮舍的脑袋，将他钴蓝色的长发揉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孩子。"
“请先生莫要误会。”
浮舍也不知道灶神知道了什么，为何要突然夸他好孩子，他强硬地解释道：
“只是伙食太难吃了，我想要改善一下伙食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嗯。嗯嗯。”灶神依旧是欣慰的笑。
“不告诉师尊，是怕她把我逐出师门，她老是说贪恋口腹之欲乃是仙家大忌。”
浮舍觉得羞恼，嘴巴的硬度是纂刻进灵魂深处的，兀自推锅道：“是甘雨叫我来的！”
“嗯。嗯嗯。”灶神憨厚地笑笑。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取出了一块白净的豆腐块，示意教学现在开始。
——
黄昏铺染群峦，熏色的光彩散做剔透的云霞，其间偶有一片黯云，斑驳了赤霞般的天幕。
“马克修斯。”
留云借风真君平静地道，这只仙鹤抬起眸子，声音中听不出多余的情绪，“本仙来请教你一事，莫要透露出去。”
“是不要告诉浮舍么?”灶神迷惑地眨巴眨巴眼。
“是...咳，这与那小子有何干系？”
仙鹤向前踏出一步，天蓝色的羽毛散在微冷的空中，化作了类似羽织般的袍子，她咳嗽一声，道：“只是觉得此事不值得大肆宣扬罢了。”
灶神马克修斯又眨巴眨巴眼。
他们。
的确是亲师徒啊，是嫡传的...
他露出了然的神色来，便是连嘴上的这份本领也是师门真传。
亲得不能再亲了。
灶神是温和而具有耐心的魔神，他很乐意将厨艺传授给这对有意思的师徒。
就感觉，很有意思啊。
就同时传授给他们，看看谁做出来的好吃！
这时间也好安排，便让留云借风真君早晨来，浮舍这孩子黄昏来，交错开时间，他们也不会见面。
灶神又是那憨厚老实的笑容，他竖了竖大拇指，又露出了包在我身上的表情。
留云借风真君不知他此笑何意，又是咳嗽一声，
“这便开始吧，本仙将丹炉带来了。”
“丹炉？”灶神又眨巴眨巴眼珠子。“丹炉...?”
——
山中修行无岁月，修行厨艺似乎也是如此。
留云借风真君做的是琉璃荟萃汤，据灶神讲授，此汤最重要的是食材的鲜美，以及把握住火候的时间，火候过长火候过短，都会导致食材鲜味的流逝，灶神严厉地批评了炼丹炉熬汤...
浮舍学的是翡翠珍珠白玉汤，坊间没这菜肴的——据说是他自创的。
但说白了就是将豆腐莲子等胡乱地乱炖一锅，说是白玉汤，其实就只是大乱炖...灶神又是细心指导，慢慢助他梳理各个程序，耐心指导他刀工火候...
灶神真的是很好很好的神。
于是日子便这样过去了。
山间修行似乎永远没什么变化，平淡无奇，每天都发生着平淡无奇的小事，每天都是平淡无奇的对话，等着温暖的阳光将这些事情晒干——或许这该被称之为‘日常’
...
“师父！甘雨小师妹不见了。”
“浮舍，莫要喧哗...许是不小心滚下山了”
...
“师父，甘雨小师妹被怪兽吃掉了...怪兽被撑死了！”
“莫要喧哗。”
...
"师父，我做了一个眼镜！"
“眼镜？这物倒也有，且让本仙细细看看...”
..
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
他们的厨艺也越发精进了。
每日云霭破晓，留云便以寻仙访友为名，出了奥藏山，淡淡的云霞披拂在她洁白的羽翼上。
而浮舍则是黄昏时分，让甘雨小师妹打掩护，自己偷溜出去，绚烂的黄昏浸染层林，他踩着嶙峋山路一步又一步地下山，夜半三更而回。
如此一月后，浮舍觉得自己可以出师了。
当然，代价便是试菜的小师妹体型越发圆润起来了...真的越看越像一只球了。
刚好最近师尊也没老呆在炼丹房了，想来是修行的瓶颈亦然突破，哈，这便要让师尊常常坊间的美味，她老吃些野菜野花...说口腹之欲是多余的。
她这几日闭关，肯定辛苦，豆腐汤最养胃滋润了。
这一日，天尚未亮，极目尽头还蒙着雾凇，浮舍睁开了眼睛。
豆腐用最嫩的豆腐，烹小鲜不需要过多的调味，用食材本来的味道便是最好...浮舍一切都制备妥当。
早晨一碗热乎乎的豆腐汤，对肠胃最好。
留云借风真君常在奥藏山最高处打坐，浮舍出了上门，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走，便看到了师尊的身影。
熏黄的晨光披拂在师尊的高挑的背影上，她似察觉到了浮舍的气息，回眸，便看到自家的这傻大弟子气喘吁吁地爬山。
留云咳嗽了一声，似纠结沉吟了一会，便道：“浮舍，本仙有东西予你...”
定要让这愚笨徒儿知道，他的师父在厨艺这一块，也是不遑多让的！
“师父。”
少年露出了笑容，他托举起手中的食盘,邀功般地道：“我也有好东西给你。”
“?”流云真君微微蹙眉。
浮舍揭开盖子，淡淡的清香氤氲了山间，滑嫩的豆腐沉浮在淡色的菜汤中，雪白如玉，几朵莲子点缀，真真算是珍珠了。
大片大片鲜嫩的白菜叶做了那翡翠，豆腐的温润，莲子的清香，白菜的素雅，各种味道自然而然地统合到了一起。
“此物是？”她道。
“我自创的菜。”
少年邀功般地拍拍胸脯：“连小师妹吃了都说好吃，灶神给它起名叫‘翡翠珍珠白玉汤’师父一定要尝尝...!我特意给..不是，是顺便给师父做的。”
“灶神都夸我有天赋。”
灶神...
留云真君试探性地接过了食盒，她用筷子夹了一块豆腐放入口中，半晌，她不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师父..?”浮舍歪歪脑袋，他期待地睁大眸子，“...觉得怎么样？”
“...尚可。”留云真君轻声道。
“那师父多吃一点。”浮舍道，“豆腐汤养胃又...”
“口腹之欲，是修行之人忌讳之事。”留云冷淡地道：“这菜你且收去，本仙不会再吃。”
说完话后，她便转身，离开了山巅。
“您说也有东西送..”
“你幻听了。你若真想学厨，便去拜灶神为师，莫要再寻本仙。”
...
输给徒弟了啊。
留云真君盯着那碗琉璃荟萃汤。
只是尝到那豆腐的第一口，留云便知道输给徒弟了。
这小子。
竟还真的去找灶神拜师了。
她算是弄懂了灶神那莫名其妙的笑容，留云还记得浮舍的表情，清澈的眸子倒映着晨光，满满都是自豪与骄傲。
浮舍这孩子，从来就有主见，做事情也总是瞒着他人...甚至连她这个师父，自己偷偷去做，而且做的很好...留云总有一种预感，这孩子迟早会离去的。
留云拿自己的这个大徒弟，总是没什么办法。
不过，那豆腐的确很好吃啊。
她无奈地笑了笑。
他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离她拂袖而去，已经过去很久了，晚霞遍染群峦，留云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师父，汤我放门外的石桌上了。”
留云不说话。浮舍沉默很久，半晌，他才轻声道：“其实，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是专门为师父你做的。”
什么...?
"啊...因为。"
少年顿了顿，“灶神先生曾说过，人间的烟火气味，最能抚慰凡人疲惫的心灵，我就想...我就想做一道很好吃的菜来，师父你最近很辛苦...我就想做给你吃。”
“我做过功课的。”
“豆腐能暖肠胃，莲子也是您平日最爱生吃的事物，白菜也很营养...但我手艺不好，我只会一锅乱炖。”
他挠了挠头，“于是我就去请教了灶神先生。我瞒着您，我撒谎，是...是我，是我不够坦率。”
留云沉默不语。
“豆腐汤我放石桌上了。”浮舍道：“我就先走了。”
“如果您能吃光，我会很高兴的，甘雨也会很高兴的——顺带一提，她为了这道菜付出很大，已经胖成球了。”
门外传来了脚步逐渐远去的声音。
这孩子。
原来是这样啊。
真是...她留云借风亲传徒弟啊。
亲传徒弟。
‘不够坦率么’
是啊，原来都是不够坦率啊。
他们都是同样的。
‘原来我们都不够坦率’
留云借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又瞥了一眼那碗凉了的琉璃荟萃汤，也许，以后也叫他尝尝自己的菜吧，留云站起身来，走出了洞府。
豆腐滑嫩入口即化，热腾腾的清汤顺着食道而下，那热气散开，温润了胸膛，这股暖意顺着筋络向着四肢蔓延.
留云捧着碗，想着灶神说的话，也许他说的是对的，这来自坊间的烟火气味真得很暖和。
味道亦是记忆，而记忆往往能抚慰人心，
若干年以后，当物是人非的灶神与浮舍在璃月的那间酒楼里相遇时，他们相互碰杯，并不认识彼此，但总觉得那只小熊，总觉得那个陌生少年很亲切，很怀念。
也正如现在。
当留云借风真君说着‘何人在此地扰仙家亲近’时，清诺岩回过头来，也觉得那树梢停着的那只仙鹤，很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