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巧绸醒过来了。
她没有晕过去多久,李妈妈还在外间和沈大夫争执的时候,她就醒了,然后她就知道了她流产的噩耗。
她的惊讶之情和李妈妈一模一样——她明明没有事,她的孩子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就流了!
沈大夫重新给了一遍解释,张巧绸倒是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惊吓,但她根本不以为惊一惊吓一吓就能把孩子弄没了,这简直荒谬!
她的思路也和李妈妈重叠了,立刻认为是安胎药的问题,不过李妈妈神智清醒些,知道再怀疑,也得缓一缓,不能马上把装动胎气的真相说出来。
张巧绸却想不到这么多,她嘴上没有把门的,惊怒之下,没一会就把这事倒了出来,然后开始哭骂沈大夫,认为他是受了别人的收买,实际上给她喝的是堕胎药,所以她才流了产。
至于这个别人,当然舍卫侧妃其谁了。
平郡王妃即命人把王府里另两个大夫也叫了来,这两位大夫不是专攻妇科的,但此时能行医的都是诸科学了个遍,只是每个人又各有自己擅长的具体病症而已,查辩个安胎药的成分,这两位大夫一样可以办到。
当下人来了,取了药渣来,分别细细辨认过,两名大夫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就是正常的安胎药,没有问题。
“怎么可能?!”张巧绸在里间叫,嗓子都要哭哑了,还要挣扎着下床出来找沈大夫算账,这时也想不起珠华在外面了,她身孕都没了,还怕什么!
还是李妈妈苦苦把她劝了回去:“夫人,这时候如何还能下床,您如何能经得起,身子要紧啊!”
同捧裙丫头一起,好说歹说,总算把她压在了床上。
但张巧绸没有就此罢休,隔帘继续闹腾,张口就要沈大夫偿命,并且表示,平郡王妃要是不给她做主,她就等王爷过来,让王爷替她杀了沈大夫这个庸医!
珠华:“……”
旁观到现在,她心里滋味难辨,她对张巧绸绝无好感,但眼看她经历这一切,事态发展至今,她也并没有什么解气痛快感——她只觉得悚然,五月天里,却打心底不断地冒出凉气。
水太深了。
她如雾里看花,一朵也看不分明。
最可怕的是,似乎连张巧绸自己都闹不明白怎么回事,她现在嚷得再凶,也没什么用,因为她拿不出证据。
而且她实在太蠢,这时候应当使使哀兵计,抱一抱郡王妃的大腿才对,她却把平郡王拉出来压人,平郡王要是在后宅的事上这么有办法,王府就不会几天之内连着没了两个子嗣了。
珠华觉得蠢,但是沈大夫作为被威胁的当事人,却似乎是立不住了,他表情几度变幻,片刻后,一咬牙,道:“既然张夫人执意要冤屈在下,那在下为求自保,再也不能隐瞒,不得不说出一件事了!”
“你说,我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张巧绸尖利的声音从帘里传来。
沈大夫没有马上搭腔,却撩了衣裳下摆,往平郡王妃面前一跪,磕了个头道:“王妃娘娘,在下先前鬼迷心窍,做了一件错事,现在说出来,恐怕是不能再在府里呆下去了,但事到如今,在下也是没办法了,不敢和娘娘求饶,任凭娘娘责罚,只求娘娘看在在下以往侍奉还算本分的份上,最后能放在下一条生路,在下就永感娘娘恩德了。”
平郡王妃坐在主位上,目光意味不明地望着他的头顶,嘴唇轻启:“你先说来。”
“是。”沈大夫头抵在地上道,“大半个月前,在下来给张夫人例行请脉过后,在外面被人拦住,那人通过一个小丫头传话,拿银钱向在下询问张夫人的胎相——”
“果然,你被收买了,被卫侧妃收买了!”张巧绸在里间哭叫。
她大约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好,才受了这么场罪,居然还能撑着一直寻人麻烦。
沈大夫充耳不闻,继续道:“那人是张夫人的哥哥,张兴文。”
珠华一瞬间汗毛战栗——事情还没有完,这是个连环套!
“在下当时本要来和娘娘禀报一件事情,因是张夫人的哥哥寻来,在下才随了去了。结果张兴文便向在下询问张夫人胎相是否稳固,在下耐不住他的苦苦央求,告诉了他,张夫人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因不听医嘱,走动频繁,致使胎气有些不稳。”
里外一下全部静寂下来。
平郡王妃缓缓开口:“我记得,你其后来回话时,并未说过此事。”
沈大夫重重又磕了个头:“在下鬼迷心窍就在这里了,当时张兴文听了后,求在下保密,恐怕王爷知道后,会不喜张夫人,偏向卫侧妃娘娘。他再三说,一定会传话给张夫人,让她以后不要自作主张,好生保养,把身子养回来。张兴文和张夫人一道进府,在府里做了小管事,是个有能力的人,他几番恳求,在下想着,同在府里当差,不好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再者,在下不怕说实话,张夫人得王爷恩宠,脾性骄纵,对于医嘱有时听,有时不听,在下也没有什么办法,在下当时就想,张夫人平时很愿意听哥哥的话,张兴文要真能说服她,倒是省了在下提心吊胆——张夫人的胎如真不保,在下跟王爷和娘娘面前也不好交待,总是有过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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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撒谎!”
李妈妈从里间出来了,面如严霜,眼底却闪烁着一丝慌乱——她已经感觉到了,落进了别人的杀局里。
“你根本从未和张管事说过这件事,张管事更不可能给夫人传什么话,沈大夫,我们夫人和你有什么仇,你凭着一张嘴在这里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可拿得出一点证据来吗?!”
沈大夫苦笑一声:“要说确实的证据,我拿不出来,我把张夫人的脉案外泄,虽然告诉的是她亲哥哥,未经王妃娘娘允许,也是犯忌讳之事,私话当时,不可能有别人在。我可以提供的,只有张兴文确实来找过我,除了当时传话的小丫头,府里那么多下人走来走去,一定有看见我们的,这个应该不难查问。”
张巧绸在里面喊:“姓沈的,你见了鬼了,编出这些没来路的鬼话来!就算我三哥问过你,那也是关心我,他根本没给我传过话,可见我的胎相很好。你现在编两句鬼话,赖到之前我就有问题了,以为就可以遮掩你下的毒手吗?我告诉你,你做梦,我不会放过你和你的主子的!”
这个小姨真的太蠢了。
珠华感觉着手心冒出来的凉汗想,她还以为沈大夫只是为了想为自己脱罪才编出这番话来,根本没意识到别人不是守,而是在攻,亮出来的不是盾,而是一柄锋利剑刃。
沈大夫这个“供”一招,串起的是一整条线。
想一想,张巧绸自己先查出了怀胎不稳,而后她是出于嫉妒也好,出于不安也罢,这些不太重要,总之她是有了足够的动机,去害卫侧妃的胎儿,请卫侧妃挑首饰的举动看似冒险,实则走的是反其道而行之的路子——她假如要害卫侧妃,怎么会直接大张旗鼓地做在明面上,让人人都知道有问题的镯子是她送的呢?她又如何预料到卫侧妃会挑准那副镯子?
类似这种理由,随随便便就可以想出七八个,并且都是有说服力的,把自己摘出来一点也不难。
而万一卫侧妃咬死不放,真的让她抓出了点什么,那也有后续应对之策,就是把自己胎相不稳的事在恰当的时机抛出来,万不得已之时,甚而可以放弃,以此力证清白——别人并不知道她胎相早就不稳,只以为她怀的是个康健胎儿,那她难道是疯了,要冒着失去自己身孕的风险和卫侧妃两败俱伤?
这是个很有力的自证。
现在,这一整条线看起来,有前因有后果,多完美呵,这是一个完整的剧本。
只是,这份剧本到底是张巧绸写给卫侧妃的,还是暗里别的什么人替张巧绸写好了,不知不觉偷塞到她手里让她背锅的,珠华烧脑太过,一时就分析不出了。
她觉得以张巧绸本人的智力是万万整不出来,但她背后还站着一个张兴文,张兴文阴毒而胆大妄为,当年就曾把剧毒当成毁容药哄骗了张巧绸去偷,现在又长几岁,手段更高,应当更能摆布这个蠢妹妹,如沈大夫所言,他现在王府里当了管事,假如是他在得知张巧绸的胎相不稳之后,怂恿了妹妹干出下面一系列的事,似乎是说得过去的。
不过,这有个前提是沈大夫新供出的话是真的,从目前来看,因为当时没有第三人在场,沈大夫举不出他告诉了张兴文的实证,但同时张兴文那边也举不出没有听过的实证,一切都是似是而非的样子。
在这个看似平等的状况下,沈大夫可以咬定这件事就是真的,张氏兄妹也可以咬定毫不知晓。张巧绸现在这么一心要沈大夫死,原因可以是她受人算计痛失身孕,也可以是她因利乘便,灭口知情者。
那么她表现出来的蠢,未必是真蠢。
天哪。
珠华脑子都快打结了,她怀疑现在要是拿个镜子照一下,她眼睛里说不定都是圈圈。
“叶小娘子。”
这时候,平郡王妃没有对两边的争执发表什么意见,而是先望向了珠华。
珠华一个激灵闪回神来:“……娘娘。”
“天色不早了,拖了你这么久,还叫你看了这些,实在是失礼。”平郡王妃和蔼地道,“原是带你来见一见长辈,可张氏如今模样,也不适合同你相见了,只有等下次罢。”
这个口风是要送客了,珠华识相地站起身来,嘴里说着“无妨”,心下胡乱地想,不要她见张巧绸了?不过也是,都乱成这样了,似乎谁都倒霉,又似乎谁都清白不了,她和张巧绸的那点旧事,也就不再重要了。
当下尤妈妈领了命,送她往外走。
快行至王府大门口时,后面有个小丫头追上来,手里抱着个匣子,到跟前时气喘吁吁地递给珠华:“苏大奶奶,这是我们娘娘赠给你的,请你收下。”
珠华不是未嫁小姑娘了,不好再收别人的见面礼,就要推辞,尤妈妈笑道:“大奶奶收下罢,难得来一趟,碰见这么些事,算是与你压惊了。”
原来是封口费。珠华领会到了,就痛快接过来,笑道:“长辈赐,我就不敢辞了。请王妃娘娘放心。”
这放的什么心,尤妈妈自然听得懂,笑意深了些:“大奶奶慢走。以后回来安陆时,不妨递个帖子,来给王妃请个安。”
“娘娘不嫌弃我,我一定来。”
“这就对了——呦,”尤妈妈忽然望着她的背后笑眯了眼,“原想备车送你,倒是不用了,现成有人来接。大奶奶,快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珠华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往角门外望去,便见街对面停了一辆马车,一个苍衣青年正从马车上下来,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他下车站稳后,抬了头,目光心有灵犀般同她对上,而后原本冷淡的表情就温暖起来了。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漫天彩霞下,他快步向她走来。
珠华抱着匣子,也禁不住马上向他的方向走去,裙摆都在走动中翻飞起来了。
她坐在那里当旁观群众的时候还能撑住,分析来分析去的,一见到苏长越的脸,忽然什么也想不了了,只是委屈。
呜呜——
这个地方好可怕啊,只想快点跟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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