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前庭。
沈念无视下方一众教习与监生凌厉的目光。
“接下来,我来讲一讲国子监的问题,诸位且听听对错,若我出言有失,可以反驳!”
听到此话,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们都挺起了胸膛。
论辩,乃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目前,国子监教习不振,学风低迷,主因是一众教习认为‘优者入仕,劣者从学’,有人日日思转迁,有人一心务私学,一份讲义用三载,只会罚抄、罚背、用戒尺,还怨监生无能耐!”
听到此话,一些监生竟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至于诸位监生,或耽于逸乐,或空言报国,或随波逐流。有人因家人富贵,已安排好了前程,故而不学;有人自知才学浅陋,难考进士,故而不学;有人自诩高洁,自认有经天纬地之才,然科举试题僵化,故而不学……”
一些教习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国子监变成今日这般不堪,主因便是教习皆不用心教,监生皆不用心学,人人皆有罪过!”
此话,让所有人都瞪眼看向沈念。
唰!
一名头发花白的教习站起身来。
“一派胡言!我白禄正讲学,向来不藏私,虽讲义不新,然在学堂之上,尽心尽力,从未缺课,谁也没有资格称我不用心教?”
白禄正将胸膛挺得高高的,下巴对着沈念,甚是气恼。
沈念看向他。
“白博士擅讲五经,确实优秀,然监生却不喜听,据我所知,白博士所教的监生,三年来的考绩几乎全是倒数,不知可为实情?”
白禄正老脸一红,道:“那……那是他们不学,与老夫何干?”
“不学?为师者,应言传身教,白博士人前光鲜,高谈经学,然私下内宅养戏班,外宅养小妾,夜夜纸醉金迷,不知您是让监生们学您白日之言,还是晚间之乐?”
“你……你……你……不可言人私?此与公差无关!”
“是与公差无关!然你在国子监,第一身份是师,第二身份才是官,你先不师,如何让监生们习之?”沈念骤然放大了声音。
白禄正张嘴欲言,顿时不说话了。
京师官员,养戏班、养外室者不在少数,朝廷默许,算不得罪过。
然从师者的角度来讲,他确实有违圣人之言,说一套,另做一套。
这时,又一名教习走了出来。
“沈检讨,老夫劝你嘴下积德,你入翰林院前程似锦,怎么就不允我们追逐仕途?”
“谁不想官居要职,谁不愿致君尧舜,成就一份惊天伟业?老夫年轻时也将匡扶社稷当作己任,然当下,老夫困于庠序,只能讲学,闲暇之时,老夫在家中立言著书,并未影响公差,何错之有?”
“若让老夫成为翰林之官,老夫必将夙夜为公,将个人喜好全弃到一旁!”
沈念微微摇头。
“您搞反了!不是入翰林后才变得夙夜为公,而是夙夜为公后才有可能入翰林。我与诸位一样,也是寒窗苦读,从进士到入馆(即成为庶吉士),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六部堂官,更不是谁入了内阁就能干好,谁若觉得自己是遗漏之贤,完全可以申请外放,去地方州县做出一番成绩来,这才是成为堂官之道!”
“今日,我奉内阁之命训诫,能听我言者,我很高兴,不听我言者,我也不愿训诫,而更愿劝退!”
“若诸位有厌倦讲学而又无治国之能者,我建议早日致仕,当下尸位素餐,下场可是非常悲惨的,莫劳累半生,最后却晚节不保!”
顿时,多位教习都有些心虚。
依照他们的品级,致仕之后,不但没有退休金,免役免税的权利也将大幅度缩水。
自然不想退!
“王助教,你若想做堂官,我建议你先将‘金莲饮酒’的习惯改一改,不然科道言官们的弹劾奏疏可都是一把把明亮锋利的刀!”
这名站出来说话的教习没想到没报姓名,沈念都认出了他,并且知晓他“金莲饮酒”的爱好,不由得站回原处,低下了脑袋。
金莲饮酒,又叫妓鞋饮酒,即用女妓绣鞋作为酒杯喝酒,最好是带着味道的现脱绣鞋。
此等污秽行为,却被诸多文人视为风雅。
其实,众教习私下做了什么,锦衣卫大多都知晓,且有些事情还依照曾经老朱的办法,绘制成了画作。
肮脏的事情多着呢!
若真惩戒一番,莫说国子监停摆,整个大明朝堂恐怕都要停摆了。
此等世风之下,保持高洁,难如登天。
沈念之所以将其讲出来,乃是为了杀鸡儆猴,让天下学官为之警醒。
为人师者尚不守德行,还如何教人?
……
紧接着。
沈念又将数名教习训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约一刻钟后,所有教习都老实了。
躲沈念的目光,就像做错事的学生躲着先生。
沈念对他们的把柄如数家珍,外加言出的都是实情,他们还如何论辩?
甚至连钻牛角尖辩治国之道的机会都没有。
打铁还需自身硬,然而他们没有一个能硬起来。
沈念缓了缓。
见无教习再站出来,当即开始用训诫稿上的文字总结。
“诸位教习,言耕者众,执耒者寡,驰于空想,骛于虚声,有何用哉?”
“若喜讲学,便钻研学问,务新求变,莫再想那高官厚禄!”
“若求高官厚禄,便观民情,习政事,焚膏继晷,研习富国富民之策!”
“若欲著书立说,请先立德,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妄议朝政,误国害民!”
“若心向田园,喜酒色美食,不如退位让贤,返乡归去……”
此话若只是纯粹从沈念口里说出,还未有太大杀伤力,然当下他后面站着的是三位阁老。
此次只是训诫。
若知而不改,下次可能就是廷杖,就是罢黜了。
这一刻。
张居正一脸轻松,缓缓捋着他的美须。
他就欣赏沈念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若朝堂青年官员都如沈念这般,他就不会那么疲累了!
吕调阳与张四维对沈念的表现也甚是满意。
这类训诫,就适合沈念这类级别的官员讲。
沈念与他们职位相近,然年轻,有才干,更有前途,以师者的语气,言之凿凿地训斥他们,使得训诫的侮辱性与杀伤力倍增。
若阁老们来训诫,说太轻了,无用;说太重,就要打板子、砍脑袋了!
沈念对付完这些教习后,看向众监生,训诫他们,就需换一种方式了。
……
注:金莲饮酒:“少顷,西门庆又脱下她一只绣花鞋,擎在手里,放一杯酒在内,吃鞋杯耍子。”见《金瓶梅》第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