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
京师东北角,崇教坊,国子监。
众博士、典簿、助教、学正、学录、典膳(统称教习)与近千名监生齐聚于前庭。
乌泱乌泱,挨肩擦背,几乎站满了每个角落。
此刻,教习与监生们都是一脸懵。
国子监司业周子义只通知所有教习与监生午后在前院集合,但并未言明事由。
依照常例。
此等规模不是皇帝或阁老来训话,便是礼部有重大活动安排。
但这种事宜一般都会提前告知,甚至有文书传达。
而今什么都没有,祭酒与司业今日一直都未出现,略显蹊跷。
……
片刻后。
国子监祭酒王锡爵与司业周子义来到了前庭。
二人身后跟着数名仆役,还搬着一个高约三尺、直径约五尺的圆形木台。
王锡爵走到前庭中间,令仆役将木台置于中间,而后高声道:“绳愆厅监丞何在?”
两名监丞迅速走出。
“以此木台为中心,教习围于前,监生围于后,迅速排列成队,三位阁老很快便将到来!”
二监丞不敢怠慢,迅速整起队列来。
教习与监生们一听三位阁老亲至,表情也都变得严肃起来。
他们虽爱讥爱辩爱高谈阔论,但在上官面前却怂的很。
礼数上不敢有丝毫差错。
不同于宋朝将国子监生当成香饽饽,明朝最喜欢整治的就是国子监。
特别是明太祖老朱开国时期。
洪武元年,国子监还叫做国子学。
第一任祭酒许存仁遭弹劾,死于狱中;第二任祭酒梁贞,罪归故里;第三任祭酒魏观外放后被杀;第四任祭酒乐韶凤,因病被免;第五任祭酒李敬,以罪罢免。
而在洪武十五年后。
国子学改名国子监,国子监祭酒更是屡屡被惩,鲜有善终。
直到老朱去世,国子监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一些。
朝廷之所以针对国子监。
是因国子监乃天下官学之表率,然学官们爱议朝政,胡说乱写,时不时还裹挟于一些党派门户之中。
整治了他们。
民间的书生文人便会收敛一些,朝堂上也会肃静一些。
但因监生是一批一批的。
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总会有一小撮血气方刚、为清直之名不惧死但又眼高手低的。
故而,时不时就要整顿一番。
王锡爵与周子义之所以没有告知他们今日之实情。
是因一些教习与监生,甚贼,甚滑。
他们若知是训诫课。
还是从七品的翰林检讨沈念给他们上训诫课,绝对会找理由请假。
因往昔有装病、装伤的教习监生时不时被打板子。
他们现在请假的手段已上升到了另外一种“自虐”的层次。
比如:穿薄衣夜坐房顶让自己感冒;狂吃巴豆拉肚子拉到自己真的提不起裤子;一脑袋撞在门柱上,不流血不起包便不停等等。
手段多种多样,防不胜防。
为了脸面,什么不要脸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而此刻,来了,便走不脱了。
想找理由开溜,必须经过王锡爵与周子义点头。
……
约一刻钟后。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大阁老,马自强、申时行两大学士和沈念,以及数名记录的文吏,一起来到了国子监。
与此同时。
锦衣卫千户周海带着三十多名锦衣卫站在最外围,手里都还拿着乌黑发亮、铁皮包裹的栗木杖。
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都吓了一跳。
锦衣卫直属皇权,一旦出动,那就是大事,携栗木杖而来,显然有可能会廷杖某人。
锦衣卫,恰是国子监教习与监生脸面的克星。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位阁老大步走到众人中间,而后张居正踩着凳子踏上了木台。
“咳咳……”
张居正轻捋胡须,咳嗽两声,庭院内瞬间安静下来。
连敢大口喘气的人都没有。
“自朝廷整饬学风以来,国子监表现尚可,然仍有一部分教习不思学政,或思转迁换职,或于公衙内著私书;还有一部分监生,懒懒散散,不思进取,在京师民间之风评甚差!”
“国子监,天下学府之表率,若品行不端,学政课业不行,何以让天下官学习之?”
“经内阁决定,今日为国子监一众教习、监生,上一堂训诫课,训诫课之师为翰林院检讨沈念!”
唰!
就像有人在最前方一众教习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后者集体黑脸。
当即便有七八人朝前跨了一步,意欲开口说话。
何为训诫?乃批评教育之意。
如先生骂学生,父亲骂儿子,即使是上官骂下官,若资历不够老,级别不够高,也不能用“训诫”二字。
若是内阁阁老来上训诫课。
说得对,他们还能忍,若说的不对,那也定是要反驳的。
而今。
一个二十五岁的从七品检讨来训诫,这让一众从八品的教习无法接受。
被沈念在此训诫。
那相当于沈念充当他们的长辈,他们的先生了。
这不是侮辱人嘛!
可谓奇耻大辱,损坏名节。
张居正看向出列的数名教习,面色严肃地说道:“先听训诫,结束后再言其它,有扰乱秩序者,杖四十!”
砰!砰!砰!
外围的锦衣卫们配合着以栗木杖敲击地面。
出列的教习,顿时有些怂了。
四十杖,若想打死人,那绝对是能打死人的。
他们向朝廷表达不满。
从来都是用诗词隐喻、用文章旁敲侧击、猜谜语,或借典故讽刺当下。
真让他们当面顶撞三大阁老,他们还是不敢的。
“你们是要顶撞阁老吗?速速退回去!”王锡爵朝着站出来的教习说道。
他知晓,这些人若不听话,那肯定是要廷杖立威的。
顿时,教习们都退了回去。
心中开始思索该如何“指桑骂槐”式的向民间百姓宣讲今日之耻。
随即。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周子义七人,走到前方厅堂口,坐了下来。
坐在那里,他们能看到一切,且还不影响沈念训诫。
与此同时。
沈念大步走上木台。
两名锦衣卫站在他的两侧,手握绣春刀,面色甚是严肃。
一般的年轻人,遇到这种大场面,不可能不紧张。
但沈念,那是曾给三千人讲过课的名师,怎会怯场!
今日他若真被揍了。
那留在身上的不是伤,是荣耀!是考绩!是助他青云直上的玉藤金蔓!
他站在木台上,环顾四周。
待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方才开了口。
“诸位国子监的教习、监生,本官沈念,当下任翰林院检讨,兼御前日讲官兼记起居注。”
他说完此话,下面明显有咬牙的声音。
沈念这个差遣,没有一个年轻人不羡慕。
沈念提高声音,接着道:“诸位一定很疑惑,我一个从七品有什么资格来国子监这个四品衙门为你们上课,我告诉诸位,为什么?”
“因为若阁老们来训诫你们,恐怕在场的许多人都要卷着铺盖回家了!”
“我来训诫,说明诸位还有救,还不是特别差劲!”
沈念说完此话后,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眼眸里分明写着:小人得志,哗众取宠,危言耸听,大言不惭……
这群人,不是张张嘴就能训诫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