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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联赛
    联赛倒计时三天。差不多已经成了条件反射——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打响,去食堂买晚饭,跑到阶四看苏宏鑫,上竞赛晚课……不用多想,身体就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地完成这一串动作。今晚是最后一个老师来上最后一节课,讲了生态学。二十天的时间,总共只上十几次课,分到每个模块也就一两次。讲不了更细的,只能是带着我们过一遍概念,为我这种半路出家的考生划一划重点,再对一下前几年相应模块的题目答案。不过,至少……也算能搭起来一个大体的知识框架了吧。

    这是我见到的第几位老师了?我翻了翻排课的日程——第九位。也就是说,加上自己二班的老师,我已经听过全校几乎全部生物老师的课了。我很喜欢现在的生物老师,是个年轻可爱的小姐姐,上课时常常讲一些课本里没有的知识点。“下面我讲的了解一下,就不用记笔记了。”她会说。不过我还是会一个字不落地记下来,然后在她之后某节课随意问起时高高举手回答。多亏了她,有些笔记上的拓展内容还真的出现在初赛的考题里。不知道明年重新分班之后哪个老师会来教我在的班呢……重新分班,那零醛会去哪个班呢……不,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

    倒计时两天。今晚是看书答疑,我照例带着两册厚厚的苏宏鑫来到阶四。为了方便做题时翻书,也为了给自己一些小小的成就感,我每看完一章就在页边贴一张写着章节名的索引贴。细胞的结构与功能,细胞的相互作用……植物类群与分类,植物的生命活动……再到昨天晚上刚刚看完的生态学……被标记的章节一天天增加,荧光色的标签像是走过书页的足迹。九百多页,现在还剩最后几十页。

    阶梯教室的窗子能看到天空的一角。天色从橘红变到钴蓝,直到第一节晚自习下课时终于完全暗下来。虽说入了夏,但是白天的暑热在夜晚到来一下子后消散无踪。穿着短袖的我,皮肤上能感到汗水蒸发时一丝丝的凉意。

    “后天就要考试了。”零醛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拇指一遍遍摩挲着书角,小声说道。

    “嗯。”我的笔尖飞快地划过奥赛讲义。刚刚去上厕所我都是跑着去的,因为想要抓住一些最后的时间。

    “居然后天就要考试了。上个月这个时候我们还在……感觉恍如隔世一样啊。两个零基础的生竞生,跑到这边听了点课看了点书……然后一下子后天就要考试了。”零醛挨近我,整个人无力地趴在桌上,眼睛闪烁游移,看看讲台,看看桌面,看看我的书。

    “你好像……有点紧张……在怕得不到高分吗?”

    “你难道会怕这个吗?我才不怕这个。他们又不管我生物竞赛会拿多少分,说不要影响课内和数竞的成绩就行。我只是在害怕……害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晚上了。

    “像这样一起坐在窗边,兴奋地计算等位基因频率和三点测交;兴奋地上课,从动物植物到微生物,从一个细胞到整个生态系统;开心地听着大家在旁边打打闹闹说说笑笑,聊着什么‘二十一世纪是生物的世纪’……在这样凉爽的夏天晚上。”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妈妈安慰小孩子时常做的那样,“没事,没事,一定还会有的,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再来参加……”

    “那明年之后呢?”

    “那就……高三了……那我们可以一起去报生物系!如果考在一起,晚上就可以一起去图书馆……反正,一定还会有的,一定还会有的。”

    “Allgoodthingscometoanend.”她摇了摇头,望向漆黑的窗外,叹了口气。

    前几周的晚课上我们消耗了很多薄荷糖,为了让上了一白天课写了一白天作业的自己全神贯注。而到了今天,光是那种考前的紧迫感就能支撑我毫不疲惫地读过一页又一页。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我和零醛打印了两份前年的卷子,打算最后熟悉一下整体的试题。有老师说过奇数年是北师大出题,偶数年是北大出题,所以今年的风格会和前年比较相近。凭感觉做了一遍——好像这二十天确实往脑袋里塞了很多东西,看到一些基本的概念题和计算题会不自觉地生出“这个我背过”“这个我会算”的骄傲;但是又好像还是有一堆题目只能连蒙带猜地写——但愿我的排除法技能在二十天里得到了提高吧。

    对了下答案,把没记清的地方重新看了看,做了标记。至于分数,懒得算了,浪费时间。毕竟对我来说,分数啊排名啊已经不重要了,只是这段一起奋斗的时光就足以让我惦念一辈子。

    最后一天。下午上了半节数竞课后(其实我基本上没怎么听下去)我们带着身份证手机拎着过夜的行李跟着带队老师坐上了去南京考点的大巴。我们会在旁边的酒店住一晚。

    零醛选了个后排靠窗的位置,我坐在她旁边。一开始在车上我还试图抓紧时间看笔记,但是实在晕得不行,只能无奈地把笔记塞回包里,转而插上耳机打算听音乐。零醛腿上搁着昨天的联赛试题,不过她也没有在看,而是脸贴着玻璃窗看一路上的景色。外面正在下雨,上了高速后更是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雨滴在玻璃上走出蜿蜿蜒蜒的线。但她还是贴着窗户使劲望着。

    “你要听吗?”我递给她一只耳机,然后打开系统自带的播放器点了随机播放。没有网,不过不要紧,是我平时下载好的。

    熟悉的D大调卡农弦乐四重奏,我不自觉地哼出声。

    “你很喜欢古典乐吗?”零醛塞紧耳机问道。

    “是经常听,不过也不太懂……主要是因为听这种东西比较能静下心来,我初中画画的时候常常开这个单曲循环当背景乐。”

    然后是十二平均律的第一首。零醛好像已经沉浸进音乐之中,手指轻轻在窗沿上敲击,像在我看不见的键盘上弹奏。

    “让我看看你播放列表里还有什么。”她忽然抢过我的手机,不停地点着“下一首”。

    “巴赫的赋格曲,巴赫,这首是……格里格的《催眠曲》,然后这首……啊我最喜欢的拉赫玛尼诺夫!这是……升C小调前奏曲!”

    “这首啊……这首我每次半夜刷题还有画画时时听到都会突然醒过来。”

    “太喜欢了!……就是他的谱子都好难好难。”

    “你会钢琴?”

    “小时候学过,考完了十级。然后上了初中就没碰过了,钢琴也卖了。——虽然有点舍不得但是至少不用每次过年来亲戚时都被要求表演了,哈哈哈。”

    然后我们都没再说话,就这么听着歌。零醛把耳机音量又调高了一格。

    “快看!”

    她忽然惊呼一声,惹得半车昏昏欲睡的同学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已经不再下雨,但是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还在。正在落下的太阳从缝隙中投射出一道道丁达尔效应的光柱,金辉万里。云层倾斜着,好像整个天空摇摇欲坠。

    耳边的音符像暴风雨一般跳进,拉扯出奇妙的张力。

    零醛如痴如醉地沉迷于此般景象,半边脸被落阳映亮,半边脸留在阴影之中。

    颠颠簸簸三小时,到南京已经差不多是饭点儿了。

    老师带我们二十个人去了一家小饭馆,点了两桌家常菜。

    炒豆芽。

    “我比较喜欢吃这个大豆下胚轴的部分,又脆又嫩。”老师拨拉着豆芽说道。

    “我觉得子叶比较好吃……”我小声咕哝。

    炒时蔬。

    “十字花科的油菜,伞形科的芹菜……生菜是……”零醛一边夹菜一边报着门类。

    “居然是菊科,莴苣属。”我翻着百度,把餐桌上的植物名称逐个输进去。

    红烧鱼。

    “这烧的什么鱼啊?”

    “是硬骨鱼罢。”

    “谁都知道是硬骨鱼好吗!”

    “一看就没去过菜场下过厨房。是花鲢鱼,鳙鱼。四大家鱼听说过没?”

    “青草鲢鳙!”我举起手抢答。

    “对的对的,好好吃别浪费,这可是长江边上的鱼啊。——适当捕捞时把鱼的种群数量控制在多少?高考考纲的题。”

    “K/2!”

    蒜蓉大虾。

    “你们谁把十九对附肢给一个一个拔下来排好给我看看?排好了再吃。”

    几双伸向盘子的筷子齐刷刷停在了空中。

    “开玩笑的。”

    我夹着一只虾端详了半天,头胸部和腹部,腹部的五对游泳足和最后的尾肢还是看得很清楚的。触角和额剑被剪掉了……

    “快吃,不然都凉了。”老师指了指正在玩弄食物的我。我赶紧把虾掐头去尾吃掉,真香。想再来一个——好像在我观察时盘子里的虾已经被夹完了。

    吃得差不多后,老师站起来,郑重地举起倒着白开水的玻璃杯:“回去好好复习啊!明天加油!”

    我们也照着举杯,玻璃碰撞的清脆声音此起彼伏。

    吃完饭老师又叮嘱了几句晚上早点睡觉注意安全之类的话,然后我们就回了各自的房间。女生是奇数个,偏偏是我被分到了单独的一间。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看起来比较安分乖巧吗……

    我一个人躺在快捷酒店的大床上——不,不行,不能这么躺着,明天要考试。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走到桌前拉亮了台灯,摊开笔记本背起了糖酵解的十步反应和柠檬酸循环还有它们每一步各自生成了多少个ATP、GTP、NADH与FADH2。

    咚咚咚。有人敲门。是老师来查房吗?我打开门一看,却是零醛,趿拉着拖鞋夹着书,一支中性笔斜斜地挂在衬衫胸口的口袋上。

    “在那边看不下去,就到你这边来了。”解释了这一句后,她径直走进来,把自己和书一起扔到床上,摁亮床头灯,盘腿背靠着枕头安静地翻书,边翻边咬着笔头。

    突然华为的默认铃声打破了寂静。零醛从裤兜里掏出那部“家里给的”手机,扫了一眼号码,然后神色慌张地走到门口接起了电话。

    “喂,嗯,吃过了。挺好的。……我没有在玩手机我在看书!不是已经设过学生模式了吗……知道了,不会的。……明天下午补习班的作业……写了,写了。……正在写……对不起……知道了,知道了,对不起。……哦。”

    差不多三五分钟后那一头才停止了轰炸。挂了电话,零醛像掷铅球那样把手上的智能手机狠命向这边掷过来。手机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在床上弹跳了几下,浅浅地陷进床垫。

    “呼。”她重新坐到刚刚床头的位置,重新翻开书,重新咬起笔头。

    “第一阶段二氧化碳固定,和1-5二磷酸核酮糖生成两个甘油酸3-磷酸……”我边画着分子式边在心里默念——直到零醛的声音第二次打破寂静。

    “看不下去。”她把书倒扣在床单上,“还有几小时了,鬼知道明天……我有点怕。”

    “零醛你很强的。再说了,今年随便考考嘛,到明年——高二再拿奖也不迟。”

    “我不是说这个意思。”

    “而且这些东西到了大学应该也很有用吧,去学生物的话。”

    “我不是说这个意思!……不,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这样天真执着地相信着未来啊?为什么?”她突然用嘶吼一样的声音质问。我呆坐着,不知所措。

    “昨天晚上也是,为什么你能这么毫不动摇地随随便便地就说出什么‘明年再一起考’,什么‘大学一起去报生物系’……未来难道给我们许诺过什么吗?为什么你就能这样天真执着地相信着未来啊?”

    长久的沉默。我从未见过这样子的零醛。

    “鬼知道我还能这样继续多久,明天都不一定。牛顿定律动能定理……什么都预测不了。就连这小小一坨豆腐脑,它们都一点预测不了。”她伸出食指抵住自己的脑门。

    “我现在,好好地看着书,但是说不定下一秒它就会变得一团混沌,说不定下一分钟我会就突然把它撞向地面,说不定明天我就会回家放起火来。而这些,所有的所有都不是我能决定的,而是这玩意,这些电流,这些神经递质……”

    “等等,不是,我不是想说这个!我……”她死命咬住自己的大拇指,“我……没有未来。”

    忽然有泪水从眼角滑下。

    “看吧。”她的声音嘶哑但异常冷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泪腺突然开始排出这些无色透明略带咸味的液体。我不知道通常情况下所说的与此相伴的‘悲伤’是什么感觉,准确说我现在没有感受到任何东西,只是一些无机盐与溶菌酶免疫蛋白的稀溶液正在流出来。仅此而已。”她茫然地低头,眼泪滴在手心,一滴,两滴。

    我向她递过纸巾。她擦拭着泪水,与此同时表情却变回了平时淡淡的笑容。这样的反差让她看上去好像一个机器人。

    “对不起,对不起。不应该说那样的话。我们继续复习吧。”她跑到卫生间,哗哗地打开水龙头洗脸,出来时用衬衫袖子擦干脸上的水珠。除了眼睛和鼻头还有点红之外和平时完全没有两样,好像刚才那个喊叫着流泪着的零醛从未存在过。

    “不要道歉。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无论你说什么……我……我一直在听。无论以后有什么,我们两个一起……一定可以的啊……”这下反倒我开始语无伦次。

    ……赶紧去做点什么吧。我从背包里拿出一袋水果,苹果和香蕉。是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我塞进去的,一路下来香蕉已经有点磕坏了。

    “你要……吃水果吗?反正我吃不掉。”我递过塑料袋。听说香蕉里有大量色氨酸,可以促进五羟色胺的生成,使心情变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想零醛需要一些香蕉。不过她拿走了苹果。

    “谢谢啦——真是生活习惯健康的好孩子啊,出来还带这么多水果。”

    “诶嘿,是啊。零醛也不要学得太辛苦了,要和我一样注意健康。”

    “注意健康?留着这具身体有什么特别的用途吗?”她摇摇头。

    “唔,只是……如果零醛生病了的话,我会……”

    “会什么?”她站起来,一步步逼近我。

    “一定要说出来吗……我会……会很心疼啊。”我举起笔记本挡住脸。我还不习惯说这样的话,感觉听起来有点肉麻。

    “噗。”她一下子笑出声来。但愿这是她真心的笑。

    “我回去了。”房间门在身后砰地关上。

    “第二阶段还原,3-磷酸甘油酸变成1,3-二磷酸甘油酸,再变成3-磷酸甘油醛……”卡尔文循环还没复习完,我暂时努力压下刚刚那些对话所留下的余波,重新打开笔记继续背书。期间老师来查了房,顺便催促早点睡觉。

    第三阶段结束。我准备洗漱上床时,一回头看到了零醛坐在床上时留下的皱痕。

    霎那间,我回想起那个和平时判若两人的零醛。有种好像心脏被揪住一样的疼痛。不是比喻,而是真的痛感。

    就像一座远看很平静的火山,其下却是不断翻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喷发出来的炽热岩浆。随着我不断接近零醛,她也逐渐开始剥离下那个模范优等生的外壳,露出不安定的内核。

    那个也是零醛,说不定那才是更加真实的零醛。

    我回想起了那天在游乐园的誓言。“……就算你看到我……这里的一切,你还是会说要一直待在我身边吗?”

    会的,一定会的。我一遍遍默念着,直到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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