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开了一天的车,久坐会腰痛也很正常吧。
杨糕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她一个女孩子喝了酒,自己应该尽到把她送回去的义务。
看着陈睦在酒店大堂办入住,杨糕还故意在旁边转来转去,问她“姐你喝水吗”“我一会儿把你送上去再走”“我回去后今晚修张照片出来,你到时候看看行不行”。
当然这里的“喝水”“送上去”“修张照片”都不是关键词。
他真正想说的是“姐”“一会儿我走”“我会回去”——他是怕酒店前台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
陈睦倒没察觉他的扭捏,直到走到房门前了还觉得好笑:“至于吗,都说了一瓶啤酒不会醉,你还专门送到门口来。”
“那谁知道你,你也冒冒失失的。”杨糕都不好意思抬头,“又高反又信号不好,还非得一个人自驾,这大晚上的人生地不熟还非要喝酒,少这一口能怎么着?”
“……行吧,谢了啊。看不出来小伙子够绅士的。”陈睦说着跟他摆摆手,拖着行李箱进门,“快回去吧,照片今晚修不修也不打紧,早点睡觉。”
然后门就关上了。
*
之所以不愿意回家,要在外面逗留一圈,是因为杨糕想在开学前准备一些摄影作品,最好能有更加像样一点的作品集。
一成年就着急考驾照,本身就是为了这个——搞得好的话开学后的各种评优评奖会有更多机会,任何需要毛遂自荐的时候都用得上,而且现在还多了一个重要功能——他希望能用这部作品告诉爸妈,他在摄影方面真的有天赋,他能在这方面做得很好,这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但是他是真的有天赋吗?
他确实很喜欢拍照,从初中开始,班上、学校里有什么活动,都总是会安排他拍摄记录。而且他也确实顺利地被摄影专业录取,这似乎证明了他在这方面是真的比一般人要优秀。
可是真正有了“专业人士”的头衔以后,他又感觉到压力——优秀的人实在太多了。
各类社交软件上,各行各业的人,他们在拥有自己的专业技能的同时,还能拍出一手好照片。他所引以为傲的构图技巧、修图手法,其实很多非专业的人都会。
那他的特殊究竟在哪里呢?是不是就像父亲说的,这种“镶边的东西”就只能当爱好玩一玩,或者成为工作中的一点特长,而不是拿它当作吃饭的本事?
杨糕感到压力,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对的,也许在修改志愿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错了,但他很明确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他会更后悔。
每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就又会想起陈睦的那句“这世上没那么多错可犯”,这让他那容易动摇的小心脏又稍稍稳了稳。
所以即便陈睦说了照片修不修不要紧,他回去后还是点灯熬油地看起了白天的成果。
快门按得密集,现在翻页又快,视觉效果上就像是陈睦动起来了一样,看得出在整个拍摄过程中,她的肢体和神情愈发自然。
笔记本电脑的光线打向杨糕,映照着他脸上的微笑,可他偏还不觉得自己的笑有什么问题,毕竟这是他精心拍摄的作品。
那确实是个非常高挑健美的躯体,神情也完全遵从本心,不加任何讨好意味——别说讨好了,她甚至都有点讨厌了,哪有女生说话那么随便、那么不在乎别人感受的啊。
刚好翻到一张陈睦表情崩了的,应该是在翻白眼,嘴也向下撇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反正是一副很刻薄的样子。
杨糕一下子笑出声来,然后忍不住对着这表情皱一皱鼻子。
是啦,讨厌又有什么用,毕竟是被她救了还要蹭车啊,所以给她当牛做马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么一想,杨糕又把笑容收起——当时真的很惊险,他的小命差点就交代在那里了。
他真的有后悔把车开下戈壁滩,因为如果是在公路上烧起来,路过的人肯定会帮他,可他偏偏把车开到了远离车流的地方,那么车身一翻真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清楚得记得那辆橘色越野车,“嗖”得一下就从远方发射过来了,本来看都有点看不清,转瞬间就变成那么大一个。
然后那个高大的身影飞扑过来,脏兮兮的鞋底子往他脸前的玻璃上一蹬,简直像是往他脸上踹了一脚,紧接着她人就爬到了侧窗那边,抡起锤头……
或许是想起那种命悬一线的感觉,杨糕的心跳得砰砰的,他赶紧再往后翻别的照片。
山坡之下,湖水之边,她就这么挺直着身板,大大咧咧地来去,或奔跑,或驻足。
她驻足时风浪都好像为之静止,定格在按下快门的一瞬;她奔跑时云山好像都随她流淌,但又远远地被她落在身后。
她说杨糕拍得她皮肤差,但杨糕还真就喜欢拍这种原生态的面孔,他觉得每一道风霜都是故事。
是什么样的工作,让她经常接触荒漠戈壁,造就了这样粗劣的肤质?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故,让她鬓角处有了细小的伤痕,至今留着泛白的痕迹?
记录下这样的状态,记录下这个活生生的人,这就是摄影的意义。
杨糕真的特别想知道她之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和同事之间能够留下称得上是“搭档”的深厚情谊,还是说,这是她个人性格使然?
也是,是搭档就对了,怎么可能会是男朋友呢?像她这样粗糙、我行我素的大高个女生,到底什么样的男生会喜欢啊。
到底什么样的男生……会……喜欢……
正这么想着,杨糕恰翻到了那张有海鸥飞过的回眸抓拍,那冷不丁地一瞅让他浑身一颤。
他也不敢细想,只是立刻用修图软件打开了这张图,很显然他今晚最想修的就是这张了。
然后在修图时,他照旧要来点背景音。
在听书软件打开《海子诗集》的朗诵音频,杨糕决定从最应景的《日记》一节开始听起。
开篇是绿皮火车隆隆的声音,这也一下子将杨糕带入了许多年前,那苍凉萧瑟的小城中——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
所以当第二天一早,陈睦看见杨糕半夜两点发来的消息时,她脑瓜嗡得一声。
得,看来今天是她开全程了,杨糕就算要开,她也不敢坐。
这属于疲劳驾驶这是。
但是当她打开这条消息,看到杨糕发来的图片时,她真情实感地“哇哦”了一声。
就是,沉醉在了自己的美色中。
昨夜陈睦睡得也挺好的,累得不行倒头就睡,直到闹钟响了爬起来,眼睛一闭一睁一夜就过去了。
连澡都是早上起来才洗的。
因为带了个小摄影师的缘故,陈睦倒是有稍微思考一下今天穿什么——她隐约记得今天的行程是基本上也都是湖啊水啊什么的,而昨天在青海湖杨糕一直说什么白色更出片。
好理解,反正就是白色百搭呗。
于是陈睦翻出了自己此行唯一的白色衣服——一件白色圆领衬衫,下身是一条已经洗脱色的了宽松牛仔裤。
从下往上套裤子的时候陈睦还想呢,以前豪豪他们老说她节俭,裤子洗成这样了还接着穿,她总是回应“这不是节俭,我这人穿衣服就是随意,穿得舒服就行”。
她没好意思说她就觉得洗成这个色儿的牛仔裤好看,做旧款都没这个味儿,两腿一蹬贼拉风。
倒是徐来会在一旁拆穿:“别管她了,她就算买新衣服不也是这个风格吗?”
陈睦机警:“什么风格?”
“流浪汉风。”
每当这种时候陈睦总会杀出去追他二里地,是那种烈日炎炎下旁人看着都嫌累的追法。
如今别说追二里地了,就外头这太阳,陈睦睁眼一看就想缩回床上不动弹。
所以旅游有人陪到底还是好事吧,要真是自个儿一个她可能就继续睡了,可她毕竟还是个好面子的人,可不想给旁人留下身体虚弱、难以自律的不可靠印象。
于是,陈·体魄健壮·自律达人·精神领袖·睦,拖上自己的行李箱美美下楼。
她的车在停车场停着,很显眼,正寻思着把行李箱扛上去后开过去接杨糕,就听到暗处那个声音叫道:“喂,怎么这么慢啊。”
陈睦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去。
只见杨糕穿了件黑色短袖卫衣,下身是灰色工装短裤,仔细一看头发还抹了发胶,把头帘抓上去了。
该说不说整得还有点小帅,看得陈睦心生不爽。
她直接一伸手把那臭屁的发型揉乱了,揉得杨糕惊声尖叫:“你干嘛啊,我好不容易弄好的!”
“你做什么发型,是你拍照还是我拍照?”陈睦说着还冲他小腿踢了一脚,“上副驾待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