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达云上了车,黑色的轿车疾驰而去。
方城还坐在桌边,李文斌走得急,甚至都没有去结账。
方城却不急,他知道,一定会有人来给结账的。
当方城喝完那杯酒,那个结账的人就来了。
还是一辆车,居然也停在了刚刚任达云的车停过的地方——街对面。
黑色的奔驰变成了黑色的劳斯莱斯。
下车的人不是坐在后排座的徐天,而是他的司机廷伯。
廷伯走了过来,弯下腰,平静地问方城。
“方先生,您吃好了吗?”
方城侧过脸,看了廷伯一眼,又把目光朝街对面投了过去。
劳斯莱斯的车窗紧闭,根本看不透那黑色的车窗玻璃。
但是方城知道,徐天的那双眼睛也一定隔着那块黑色的玻璃盯着自己。
方城没有回答廷伯,默默地端起桌上的杯子,杯子里还剩半杯啤酒。
街面上红、绿、蓝、紫,各种颜色的灯光映在那半杯啤酒里,微微荡漾,色彩变幻无常。
方城朝着街对面的车,举起那半杯酒,顿了顿,一饮而尽。
有些话,也许不需要当面说。
一切都在酒中……
方城放下手中杯子,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站起身。
“你去替o记的罪案调查科的李文斌结账吧。”
廷伯愣了愣,可是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神色,方城大步向街对面走去,廷伯走进店里,结了账,一路小跑着回到了车上。
廷伯上了车,扭过头一看,后排座和前排之间的隔音板已经放了下来。
廷伯一句话没有说,启动汽车,缓缓地朝维多利亚港驶去。
车驶入一栋岁月久远的酒店,欧式的酒店。
方城在车里看得清楚,酒店欧式的圆弧顶上立着两个发光的字:
仙缘。
方城曾经来过这家酒店,那是在四十年前。
仙缘饭店,曾经是杜宇生的产业。
劳斯莱斯停的都是专用的车位,车位离饭店后门电梯很近。
饭店的后院停车场,后门,后门电梯,方城隐约都还记得。
当年的刑天同志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廷伯没有上楼,只是把徐天和方城送到了电梯间。
电梯上了楼,八楼。
还是当年那间房,809。
当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方城觉得恍若隔世。
房间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即使变动,也是换了换布草和窗帘。
床,还是那红木的欧式大床,茶几,沙发都是四十年前的老样式。
方城站在房间中间左右看了看,眼睛竟然有些湿润。
徐天默默地站在他身后,沉默不语。
也许,在此,最能表达两人情感的就是……
不语。
忽然,方城抬起手,使劲地搓了搓脸庞,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徐天。
“让你见笑了,见笑了。”
徐天没有说话,只是朝他浅浅地笑了笑,伸出手,微微地朝窗边的茶几一摆,示意方城坐下说话。
方城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道。
“老了,人老了,感慨无缘无故地多了些。”
理解,能理解,换谁在这种场景,都会触景生情,更何况方城他们经历过的事情是如此的波澜壮阔。
徐天等方城坐了下来,转身到茶水间里泡了两杯茶端了出来。
两个玻璃直杯,泡的是正宗的蒙顶山竹叶青。
蓉城的茶,也算是方城的家乡茶。
徐天把茶放在茶几上,缓缓地坐了下来。
茶杯口冒着热腾腾的热气,窗外竟然飘起了毛毛细雨。
雨滴打在玻璃窗上,一丝一丝的往下滑,甚是别有一番腔调。
外面是维多利亚港,好像任何时候,这个港湾都很繁忙。
四十年前如此,今夜也是如此。
“杜宇生死后,我把这家酒店买了下来。”
徐天缓缓地开了口。
方城默默地点点头,看着他。
“也许有一天,这家酒店,这间房,和边上的那间房,它们会成为后人景仰的地方。”
方城还是默默地点点头,满是皱纹的脸上红晕未散。
他知道,徐天说的这间房,也许会被后人记得那些人:看门的老王,拉洋车的言大力,巡捕房的铁林,还有卧底成了厅长的自己……
而那间房,以后的人肯定会铭记:给中国人重铸脊梁的刑天,归国的最后一站在那里;三角地菜市场的会计徐天是那次行动的总谋划……
徐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俊朗的脸庞上挂起一抹悲哀的神色。
“我们都会记住那些人,不知道以后有没有人会记得我们……”
方城能够理解徐天的担忧,时代变了,过去那种忠贞、坚毅,那种视信仰为生命,纯粹而积极的人越来越少,大家的眼里,心里都是钱,都向往着西方的月亮。
“听说言家庄外面有座山岗,叫英雄岗?”
忽然,徐天的眼睛一亮,问方城。
方城点点头,一脸肃然,慢慢地给徐天讲埋在那山岗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故事。
也许现在只有方城才能把他们每个人的故事讲得那么清楚。
窗外细雨纷飞,屋里暖灯烨烨。
等方城说完,徐天的眼里全是敬仰的神情。
“我真想回去一趟……”
徐天幽幽地叹息了一句。
方城知道,他想回去,去看看那英雄岗,如果有一天,他也想埋在那英雄岗上。
“那我就先去给你占个位置……”
方城冲徐天咧嘴笑了笑,徐天却笑不出来,他静静地看着方城。
他也明白方城话里的意思。
“你真的想好了么?”
徐天问了一句。
方城脸上荡漾着笑容,满不在乎地点点头。
“我都这把岁数了,还能活几年,早晚都是死,英雄岗上的他们估计都在等着我呢。”
方城很骄傲,至少他认为自己是一定能够埋在那英雄岗上的。
徐天心情有些沉重,他不如方城这般豁达,他甚至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都不愿意再踏上内地的土地。
只因田丹,田丹死得太冤。
冤,谁心里没有个冤屈。
“好,等香港的事情完了,你带着他们两个的骨灰回去……”
徐天的声音很轻,他口里的他们俩个,一个是金海,另外一个就是裘神医。
方城重重地点点头,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那我们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一句我们,饱含了多少悲壮。
徐天抬起手,使劲地搓了搓他的脸,仿佛要努力让自己更理智,更平静。
“任达云已经见过你了,他的立场,我们完全可以相信他。”
方城看着徐天,点点头。
徐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眼里又闪出平日里那份睿智,宁静的光芒。
“黄国生,山口死了,日本人的那个木仙症的计划就破了产,压力会给到香港警方和任达云。”
徐天慢慢地说道,其实他和方城早在卢千阳未到香港之前,就已经碰过头,秘密商议过一些事情。
这些事情,就包括悬慈医院和山口。
只是让他们两人惊喜的是:山口后面还有个黄国生;裘神医居然没有死。
“我给任达云出了主意,要想减轻日本人给香港警方的压力,只有一个选择,再杀几个日本在香港潜伏的间谍。”
方城说得很是平静,因为他很清楚,徐天也一定是这种做法。
这种做法,简直就是神之操作。
徐天果然没有感到丝毫的意外,要减轻任达云的压力,方城的办法的确精妙。
徐天和方城都和日本人打了几十年交道,很清楚那些鬼子是什么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