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看着他们撑伞远走。
人堪堪要跨过大门的一瞬间,老道士忽地起身,疾步朝雨幕奔去。
尽管已尽其所能,但整个人也只能气喘地跌坐在雨幕中,再难上前一步。
“神官,挽南神官!”
见挽南自雨幕中回头,老道士松了一口气,大声哽咽道:“我此一生,可算得道?”
挽南定了定,头顶的雨幕敲打雨伞的声音惊心动魄,眼前的雨幕直直映着那年迈脆弱的生命。
漏尽钟鸣之像满身,将死气息已然暴露无遗。
道?
挽南不想妄言,因为老道士自己,其实很清楚。
“道在己心,非我所论;得与不得,端看自身。”最后留下的只有这句话,挽南离开。
天地间的雨声被一阵默然取代,跌坐雨幕的老道士又哭又笑。
他此一生,为恶半百;
临了终老,顿悟有道;
道虽存之,终难抵恶障满盈。
挽南二人走在街巷,裙角与雨珠翻飞,不见欢喜。
看着这不知何时才会停的雨,挽南侧首看向陈三愿:“如何?”
“迹象渺茫。”陈三愿看向撑着伞的挽南,摇头道:“这雨幕太大,气味大多已消散天地间,尽管我化飞鸟去追,仍无一所获。”
挽南颌首,心下了然:“那你追到何处,具体又是何味道?”
陈三愿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他们走的官城主街,神情严肃:“与我们同路,约莫就是这主街或者附近。”
“都怪我不好。”陈三愿沉吟半晌,在挽南疑惑的目光里,不情不愿地开始认错。
“未多挣得些许银钱给你买些香火,竟是让你连寻常香火味都遗忘了。”
“???”挽南回过神来:“香火味?”
见陈三愿认真的点了点头,挽南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那的确是你不好。”
陈三愿:“⊙_⊙”
有种自掘坟墓的感觉在心头萦绕,陈三愿扭头看向前方,直接不理挽南。
憋了好半晌,见挽南不理他,陈三愿又自顾自地找话:“如此这般,那这官城小神官那岂不是要同我们死磕到底?”
挽南:“……”
“这般年岁的小神官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是连遮掩都懒得做。”陈三愿忍气吞声地自导自演:“倒是与阿南年少时一般无畏。”
挽南:“……”
“你倒是说说话!”陈三愿不忍了,伞一扔挤到挽南面前:“阿南!”
“哈哈哈!”挽南逗他逗得乐不可支,还有空阴阳怪气他:“现在你又好了?”
“你少扯几百年前的破事。”忽略陈三愿铁青的脸,挽南摸摸鼻子强行压下嘴角的笑意:“只说方才那妇人的喃喃自语,你究竟明了几分?”
雨渐渐停了,空气里没有刚下雨时的土腥味,反而带了一股令人欢畅的清新。
陈三愿这才恢复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刚刚的恼怒只是挽南的错觉。
捡起伞准备收好,却眨眼间被挽南抽了一巴掌,陈三愿顿时便意识到什么,老老实实的将伞撑着。
手撑着嘴却有空,他一个劲地刷存在感:“还是阿南好,总记得我!”
待抬眼撞进挽南潋滟的眸色里,陈三愿颇有些心虚,话锋一转谈起正事:“阿南安心,那妇人的喃喃自语,我记得清楚。”
挽南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却见雨后初晴的天空中突兀的挤进了几张刺眼的冥纸,生生撕裂这官城烟雨的朦胧。
而放眼往街道望去,挽南和陈三愿却并不见人家挂白。
而且雨后初晴,水汽湿重,冥纸不该飘的如此高和远才对。
究其原因,只怕不妙!
挽南二人对视几眼,见对方眼中都有凝重,又想起满满和扶光还在外面,瞬间异口同声道:“先回客栈!”
——
吴国富庶,多的是四国闻名的大城池,而官城,早不在其中。
溯洄神官陨落后,官城的一切就好似被冰封一般。
六百年弹指一挥间,竟再无扩建。
除了略微繁华的主街还有本来面目,就剩东南西北四主巷。
四主巷又分裂贯通数条小道注入官城,是生命,也是生生割裂。
扶光和满满现在就正好位于西巷和北巷的交叉口。
满满面色沉着,一副一定要进去的样子。
扶光则天人交战,还在纠结要不要进去。
突然,扶光和满满看到一个幼童鬼鬼祟祟的从北巷跑出来。
跌跌撞撞地准备往西巷溜去,胸前还塞着满满当当的冥纸。
小娃娃的脸上还只有喜怒哀乐,满满和扶光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冥纸的来源并不体面。
扶光看了看那幼童,又看了看幼童身后北巷满当当的冥纸,犹豫了一下,还是扭头看向满满。
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声,就先听到啪的一大声,然后是一场无数水珠落地的绝唱。
扶光转头看去,果不其然,那幼童砸在污水里。
满满连忙上去扶他,拿出帕子给他擦擦身上和脸上的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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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了半天越擦越不干净,满满这才发现眼前的男孩正一边擦一边哭。
眼圈里憋得全是泪水,细小的呜咽被他压着,忍气又吞声。
满满叹了口气,少有的和和气气:“别哭了。”
没成想幼童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直接号啕大哭了起来。
看着满满手足无措的模样,扶光在一旁忍俊不禁。
笑够了,才施施然在满满瞪他的眼神中走到幼童身边蹲下:“东西湿了再买就是了,再哭可就不是男子汉了。”
见幼童奇异的在男子汉三个字中止住了哭泣,满满的神色颇有些微妙。
又看幼童盯着湿了的冥纸不住地抽噎,扶光笑着拍拍胸脯道:“你既做得男子汉,那阿兄我便做得大丈夫,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知道吗?”
见幼童点点头,扶光随即又拿过满满手里的帕子递给他:“你若是擦得干干净净,我这位大丈夫,便同这位阿姐一道买些新的送你。”
幼童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心动。
面上天人交战好一会儿,他还有些迟疑:“翁翁说不能要生人的东西……”
幼童话音刚落,扶光的脸上便表达出不赞同。
他指着自己和满满胡吹:“我叫扶光,她叫满满,都是做得你阿兄阿姐的人,哪里算生人?”
见幼童还有迟疑,扶光又补充:“那你且说说你叫什么,说了我们便认识了,也就算不得生人了。”
幼童一想似乎有理,只是小小的脸上带着纠结。
但看着已经落在一旁湿了的冥纸,还是鼓起勇气看着他们,眼睛亮闪闪:“我叫小五。”
看他能好好说话了,满满终于松了口气。
娃娃不可怕,可怕的是只哭还不讲理的娃娃。
往身后冥器店一指,满满看着小五:“那儿有家冥器店,你是知晓的吧?”
小五侧头看过去,见冥器店的伯伯正冲他招招手,于是对着满满用力地点点头。
于是大手牵小手,三人一同往冥器店走去。
冥器店内,店家紧盯着他三人不放。
他方才招手,原是想让小五进来躲躲这两个出门带着弯刀的煞星,谁料小五竟带着他们一同走了进来。
店家越想面色越是惨白,小五家新丧,何至于再添一把冥火!
若是报官给越大人,只怕还未走到府衙,他和小五便要在青石道上添上青史留名的血痕了。
“小五,够了吗?”
听到男子问话,店家略微回神,见三人正在讨论冥纸取多取少,顿时眼前一黑。
小五则毫无察觉地摇摇头,于是那对煞星又拿了许多,还一个劲儿地问“够了吗?够了吗?”
扶光和满满拿着许多冥纸,却又眼看出看出小五的迟疑。
扶光顿了顿,又跟满满拿了许多,方才往柜台走去准备结账。
只越靠近一步,便发现店家的脸色越发惨白一分。
满满和扶光对视一眼,不懂他这铺天盖地的恐慌从何而来。
“找……找钱给您!”
店家颤着手接过满满手里的银钱,找了碎银放到柜面上,又远远的弹开,见三人都不解地看着他,方才嗫嚅着嘴唇道。
满满:“……”
“伯伯,我是小五呀!我们是好人!”好像瞧出些什么,小五看着店家道。
小五不说还好,一说气氛便越发焦灼,配上满室冥器,空气中诡异瘆人。
于是在店家战战兢兢的目光中,扶光抱着小五,满满拿着许多冥纸,三人一道跨出店门。
只是走时满满和扶光面色沉重,脑子里无声地喧嚣。
无人管的幼童、极多的冥纸,往事重叠在脑海内,炸得他们的头微微泛疼。
三人又走回原处,扶光抱着小五,感受到他肉乎乎的身体在释放暖意:“小五,你为什么要许多这个?”
小五的手上还抓着几张冥纸,看着这东西只觉得有些新奇:“这个是银钱哩!晨时我听夜哥哥说,翁翁他们走了,若有许多这样的银钱,便会过得极好。”
“阿兄,我拿这么多回去,翁翁他们会过得很好吗?”
小五稚嫩的脸上多了茫然,接着又呆呆的看着西巷:“翁翁要是接我一块儿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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