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颤颤巍巍的行礼,又进气没有出气多的说话。
挽南心中不由得微叹,当年的执着终成腐朽。
看着老道士,挽南转了两圈:“你当年所求本非常理,如今恶痛缠身,已然不得善终。”
这话并不好听,老道士看得开,恪守和本心却睁着大眼睛瞪她。
“此地虽富,此观却已落败。”挽南只看着老道士朽木难支的身体,口中乘胜追击。
“但即使如此,却倒比其他三城更有得道之心,你修道多年,是非曲直,心中可有准则?”
老道士眼里已带着混浊的泪花,嗫嚅的嘴直击瑟缩的灵魂:“已有准则,亦有己道。”
“你如今肯出来见我,想必是择好道了。”看着老道士发黄的双眼,挽南还是减了些咄咄逼人:“既如此,我只问你一句,人在哪?”
“满城风雨,哪里是我一个老道可以掌控的。”老道士摇了摇头,可悲可叹。
“此地虽败落,但自三日前神官的消息传来,官城四位小神官便跃跃欲试,妄图一飞冲天。”
陈三愿皱着眉开口,并不满意这个回答:“这难道就是你择的道?”
“我择我道,但这官城中却仍有无数小神官择他们的道。”老道士心中发凉,却也只能如此解释:“而神官要寻的人,想必在挽南神官的消息传来时,便已被他们扣下了。”
陈三愿握住挽南的手,继而问道:“既如此,我们便不会为难于你,最后一个问题,那人如今,姓甚名谁,此一生,可顺遂?”
“无姓,孤女,纺织为生,众人唤她织婆。”
老道士略微缓缓,进气多出气少地答话:“如今约莫六十有七,不幸过往无数,不孝子侄若干,逝世亲友几多,此一生,颠沛流离。”
老道士说完一番话后,便有些撑不住的靠在恪守和本心身上,有些劳累的喘着气。
毕竟再是长远的寿数,也有避不开病痛走到最后的那天。
老道士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湮没在风雨里。
顷刻间,满殿都是缄默,只余屋檐下秋雨淅淅沥沥的声音。
陈三愿想起六百年前那个老婆婆,音容笑貌已改,不变的,是苦涩的命运。
手又不免捏紧了挽南的手一些,陈三愿有些不放心。
幽都实际上并无四季百年,可有些魂魄的到来,却远比年号日月更让阿南记得刻骨铭心。
秋雨顺着风扰入大殿,浅浅的攀附到了几人的发梢。
然后又微微润湿了几人的鬓角,再一丝一丝的浸入体表,料峭冰寒,刻肌刻骨。
突然,挽南和陈三愿二人同时眼神凌厉地看向了仍在神像前跪拜的妇人。
老道士师徒三人不知他们为何做此反应,急急转过身去。
只见那妇人原本端正虔诚的身影,如今却略微有了几分弯曲和战栗。
她的右手倾前,好似在地上写写画画什么,那状态,带着几分疯魔。
一阵风雨袭来,陈旧大殿内的烛火又熄灭了两盏,明亮火光也悄悄从妇人低调却奢华的裙角散去。
虽仍有微光照在其身,但那阴森可怖的气息却是怎么也压不住。
挽南二人向妇人身后走去。
还未走近,便见那女子突然回头凝视着他们二人,脸上惊疑不定。
一会儿哭着说“我儿慧敏”一会儿笑着说“多谢神官”。
除了那妇人,殿内的几人都皱了皱眉,因为很明显,这话并不是对着挽南说的。
也就几息之间,妇人动了,突然疯魔的跪爬着向挽南扑来,眼里含着泪珠,声里带着迫切。
挽南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不顾一切的母亲,鼻尖突然传来一抹有些熟悉的异香,下意识地就对陈三愿使了使眼色。
于是陈三愿向雨幕更深处奔去,扑棱间化成了一只飞鸟,不畏风雨,瞬息之间就再也看不到身影。
挽南则动身上前,手起刀落,一下打晕了妇人,让她不再有跪爬这样疯魔的行径。
然后把两个懵圈的小道童招来,让他们一个把妇人安置在蒲团上,一个则去找药物给妇人包扎手指。
安排完这些,挽南抬步往女子之前跪过的蒲团走去,低头一看,好一朵支离破碎的彼岸花撞入眼帘。
用脚将其抹乱,挽南转头看向病体难支,堪堪危坐于蒲团之上的老道士:“你方才可有感应到什么?”
老道士撑着身体摇摇头。
很多事情,不是活得久,就能自负掌握的。
嗤笑一声,挽南的脾气已经压不住:“就你这般模样也好意思叫有悔有愧?”
“自我当年顿悟不愿与之合污后,他们已不再与我来往。”年迈的老道士难得被挽南说的有些臊得慌。
“如今对我无甚所谓,不过是因为我已到人命危浅之际,需得两个小弟子守这一方道观罢了。”
挽南看着他颤颤巍巍的样子:“我来的消息是谁传给你的?”
老道士哆哆嗦嗦的从袖里摸出一张纸条,挣扎着想起身递给挽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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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还未起来,就见挽南自己扒拉了一个蒲团,精疲力尽一般地坐在旁边,摊手跟他要纸条。
识时务地连忙把纸条递过去,在老道士颤抖的手里,挽南却没接过那张纸条。
老道士不解地看向挽南,却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的手一阵失神。
他的手很干瘪,皱纹纵横,布满暗色的斑点,不像一双手,反而像套了树皮的指骨。
想到这里,老道士略微怅然:“在下老了。”
挽南摇着头问他:“你如今多少年岁?”
老道士涩然开口:“二知天命尔。”
“当年你来幽都寻我时,便是知天命之年?”挽南想起他当年的模样。
看老道士点头,挽南回神,接过纸条起身打开,上面只写了“溯游神官说,挽南神官来了”几个字。
“写得真够通俗易懂的。”挽南轻啧一声,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刺痛:“这出奇的字是谁写的?”
“是白夜小神官,这官城林立四位小神官,唯有他的字,”老道士绞尽脑汁憋出个词:“最为别具一格。”
把纸条揉做一团点燃,挽南抛出下一个问题:“那这白夜的具体消息,你是否还要继续对我摇头?”
“老朽只会知无不言。”老道士梳理着心中所想,明朗之后方才一口气道出。
“白夜小神官,五百年前便飞升下庭,因是这官城本地人士,是以一心投效溯洄神官座下,如今统管这官城所有小神官。”
总算有点有用的消息,挽南的嘴角弯起笑意:“你倒是果真不对我摇头了。”
外头的秋雨一直不停,里头老道士闭着眼歇息,两个小道童着急忙慌的给吴夫人包扎。
挽南已经站起身好一会儿,人双手抱胸靠在大殿的柱子上,眼睛却看着门外的秋雨。
秋雨滴滴答答地落下,再汇集起浑浊,又悄无声息的侵染进土地,好像要污进心里。
这时,一只飞鸟从雨幕中掠来,入殿内后又化做人形,赫然是陈三愿。
陈三愿边走边拍了拍身上的雨珠,一路行至挽南身旁,不曾言语,只是身形伟岸给人极可靠的气息。
挽南跟陈三愿对视了一眼,见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头对闭目养神的老道士道:“既如此,我二人便要离开了。”
说罢不待老道士有所反应,挽南二人便提步离开,义无反顾的打伞走向烟雨朦胧间。
明明身后是略微破败的道观,身前是混沌微茫的未来,却和来时一样不慌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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