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湾的中心地带，摩天轮静默地立在暴雨之中，水洗过的灯光更加清亮，蓝滢滢的光圈如异世界的时空穿梭之门。
“假如我有一天彻底精神崩溃，真的忘了你。你就当是从没有认识过我，千万不要来找我。”
顾璇把鲜花从厨房水池里捞出来，放在架子上沥干水，回身看一眼趴在岛台旁的梁时雨，微微吸了一口气，装作很豁达的样子。
“我不希望你看见我疯疯癫癫的样子，相识一场，还是想在你心里留个好印象。我更不愿意你为了我虚耗时光，别等我，去过你自己的人生，永远不后悔地走下去。”
梁时雨拆开一盒荔枝，剥开一个尝尝，比较满意，去厨房给顾璇嘴里塞一颗，到处翻翻，倒了一碟子生抽，回来岛台前坐好，自己一颗一颗剥荔枝，蘸酱油吃。
花枝沥干了水，顾璇戴上手套，拿了一把剪刀，把花抱到岛台上，按类型分开，洋牡丹、多头蔷薇、金鱼草，都是粉色系的，另有一些北美冬青做配花。
他一一捋掉洋牡丹的花叶，整齐地摆在右手边，剪掉蔷薇多余的花蕾，用一只晾衣夹子当临时工具打掉尖刺。
“我跟你说话呢。”
梁时雨剥了一个荔枝，沾一点点酱汁递过去。
“遗言这种类型的话我听得还不够多啊？我还没有长生不死呢，爱的人就一个个都离我而去。千里迢迢找到一个你，你又来这套。上一个跟我说这句话的人至少给我留下了一个邘剑，你打算留给我什么？”
她的语气淡淡的，没有抱怨，也没有痛惜，好像只是闲聊天。顾璇从心酸中品出了一丝甜蜜，听到最后，眉头拧了拧。
“那我做不到，我总不能给你留个小孩儿吧？”
“我不要，我只要你。”
顾璇愣了一下，探身咬过那颗荔枝，咸味的酱油和嫩滑的果肉搭配在一起有鱼生的口感，果肉爆开，清甜的果汁充盈口腔，香而不腻。
“你不知道。”他语气放柔：“你只是外科医生，或许你去过精神科，你不一定见过那些真正疯狂的人，你也不知道电击治疗之后整个人傻呆呆的样子。人活一世，到最后能带走的只有记忆，如果记忆没有了，我也就不是我了。”
“你不就是抑郁症吗？哪能这么严重？”
顾璇白她一眼，没说话。
“谈恋爱还讲理智清醒，人生也太无趣了。”梁时雨顾自低头剥荔枝：“你想听我说：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我偏不！你要是真的离我而去，我就把你切成二百零六块冻在冰箱里，每天拿出一块喂流浪狗。”
顾璇：……
“我看有病的是你吧？”
梁时雨“噗嗤”一声乐出来，梗着脖子犟嘴。
“老子这么喜欢你，你不准忘了我！”
顾璇终于满意了，手底下的动作也利索了很多。自己想想有点好笑，三十多岁的人了，再谈恋爱还是没长进，又犯了敏感矫情的毛病。刚刚的那点伤感似乎随着果核被一起吐了出去，再提这茬多少有些没意思。
梁时雨吃完了整盒荔枝，去洗了手，帮忙插瓶。花买的不少，花瓶却只有两三个。顾璇还以为是在昌平别墅，弄了一堆法式娇花，放在这硬朗商务的公寓里，多少有点金屋藏娇的意思。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花啊？”梁时雨剪了一朵锦鲤洋牡丹，抬手别在顾璇耳边，连连给自己鼓掌，太好看了，记得有个相机在客厅边柜上，拿来也没调焦距，随手拍下一张照片，还是美得冒泡。
“植物是我的伙伴呀，我们经常聊天。”
“怎么你长得这么这么好看？”梁时雨拍了几十张照片，哪一张都不舍得删，如同见到可爱猫咪的铲屎官，恨不能把对方揉碎了吃下肚子。
顾璇低下头：“毫无用处的天赋。”
梁时雨闹了个没趣：“你不说话是天仙美人，一开口变成了居委会主任。”
“这你怪不着我，跟着谁学谁，你得问我哥去。”
顾璇拧开一瓶气泡水，喝了两大口，腾出位置，丢了几颗荔枝进去，晶莹饱满的果肉缓缓沉入瓶底，很快被细密的气泡裹满。
“小时候人家把我当女孩子养过一段时间，他气得骂人，把那些蕾丝裙子小粉鞋统统丢出去。但是我其实还不是那么排斥，当年的那种情况，有人肯养我就不错了，还给我漂亮的小裙子穿，我就穿呗，总比光着强啊。他就像是有一片逆鳞，就见不得我搞这些东西，说太娘了。大学毕业前，我的衣服一律是黑白灰蓝，带点儿杂色他都要生气。他还不让我跟男孩子玩，让我跟女孩子玩，那我不是越玩越娘嘛！真搞不懂他的脑回路。”
“这个我要反驳一下，你哥还是量才施教的。”梁时雨提醒他，你哥哥当年可能已经预料到你会有烂桃花缠身的那一天。
“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容貌出挑的弟弟，我也担心，怕你被哪个野小子骗走了。”
“我就不能出去骗个小姑娘吗？”顾璇喝一口水，十分无奈，你要是看我不像异性恋，你怎么还来招惹我？
其实梁时雨也有点纳闷，顾璇只是长得有点中性，是不是弯的，只要你见的人足够多，一眼就能看出来，气场不同。
只要跟他聊上三句话，就可以判断出他其实是一个很大男子主义的人。归根结底，可能是性格问题，太容易接近，不够威严，很多人敢于蹬鼻子上脸。
“你把头发剪了，可以少很多烦恼。”
顾璇笑起来，哥哥在的时候，他是决计不敢尝试这种长发飘飘的造型。至于为什么留长发，那是另一桩事了。
“我真应该剪了。”
“还是……留着吧。”梁时雨弱弱地笑起来：“建议适当健身，当你的肌肉密度足够大，你会倾向于用拳头解决问题。”
“我就是一客服，你让我跟谁干仗去啊？”
顾璇翻了个生动的白眼。
“他在外头是商业精英，富豪名流，下了班就像那个村口大妈，管天管地管空气，我擦个防晒霜他都要唠叨。开玛莎拉蒂捡麦子，骑自行车上酒吧，啥事他没干过？一边说：宝宝，我得省钱养你啊；转头找一群狐朋狗友邮轮出海，玩个十天半月。再回来呢，他穿个大裤衩拿个黑光灯照我卧室，看我有没有干坏事。只许州官放火，我都懒得说他。就这，我还能喜欢男的？看见他我就够够儿的了。”
顾璇摇头苦笑，笑着笑着浅浅叹息。
“他在的时候，我不敢，现在他管不了我了，我也算是迟来的青春期叛逆吧。”
梁时雨想象一个暴躁的哥哥拉扯一个哭唧唧的弟弟，只能想到母鸡护崽，多少有点心酸，又有点好笑。
“有鼻炎还摆弄花，你这叛逆来得晚，走得也慢。”
顾璇一边忙着修剪花枝，一边轻轻摇头。
“我临走前亲眼看了他一眼，几乎认不出来了。他能维持着生命已经很勉强，段景兰又这么糟蹋他的身体……搞代孕……生出来的孩子能健康吗？要是哥哥醒了，恐怕要气死。但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想的是，假如哥哥当年好好结个婚，有个孩子，我也有个寄托。”
梁时雨眉头一跳，顾璇刚才情绪失控，原来是因为这个。
“谁告诉你的？费娅吗？”
顾璇没说话，默默点了点头。
梁时雨心里转了个念头，按下未表，轻声道：“你就是你哥哥的孩子，你好好的，他就放心了。”
“话是这么说。”顾璇深吸一口气，眼眶发酸，宁愿当年沉在海底的是自己。
梁时雨试探着安慰一句，没达到效果，反而看见顾璇眼睛里蒙上水汽，心道不妙，赶紧岔开话题。
“呃……嘞个……我、我见过你哥，我见过顾圻！”
“什么？？”
顾璇太过震惊，剪刀一下脱手，掉在大理石台面上，“当啷”一声。
梁时雨慢动作伸手，把剪刀摸过来，坐在屁股底下，又把两个玻璃花瓶抱到自己这边，才敢放心继续讲。
八年前，梁时雨第一次去美国参加二代机器人培训，当时是和一个荷兰的医疗器械公司联合考察，对方的代表就是顾圻。
梁时雨那时才二十出头，跟着一群师哥师姐老师教授出国，没她说话的份儿，只当个拎包小妹，端茶倒水拍照录像做报告。老师们在酒店午休，他在大堂里联网和北京这边汇报进度。
会议开完了，她继续写报告，忽然看见顾圻走来，拿了一份麦当劳儿童餐放在桌上。
“我看你这几天忙忙叨叨的，饭都没好好吃几口，赶紧吃点东西，那帮老头子且要睡一会儿呢。你干活也得干到人前，让人看见你辛苦才算功劳。”
说来奇怪，顾圻这个人正如顾璇所说，是个很有气场的男子，不怒自威的那种，即便梁时雨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轻易也不敢接近。人家是混上层社会的名流，一身奢侈品，随口聊起一个牌子，梁时雨压根都没听过。她深觉自己就是一朵路旁小野花，多少有点自卑，就算面对面都没话题。
可是很奇妙的，顾圻这一句话就打破了所有的隔阂。
梁时雨推开电脑，开开心心吃饭。
顾圻扯扯西装裤，坐在她对面，双手抱胸，腰板挺得直直的，一边看着她吃饭，一边随口聊些有的没的。
但是，梁时雨吃到一半，就有老师给她打电话，让她去开小组会。
顾圻倒没什么意见，看看表，说自己也要去忙了。
“改天再聊，或者你饿了，随时找我。”
就在几分钟前，顾璇还以为梁时雨是随口胡编哄自己，但听到后来，确定无疑。确实是哥哥的性格，他就见不得人饿肚子。
“那我算是托了你的福了。”梁时雨摸摸顾璇的手背，做过亲密的事，却更加害羞，只是碰了碰就分开。
顾璇反手捉住她，因为用的左手，所以抓得不牢。
“继续说吧，然后呢？是不是要有反转了？”
梁时雨瘪了瘪嘴，你怎么这么精？
叫走梁时雨那位老师其实不是叫她去开会，而是在酒店二层看见了她和顾圻对面谈话。老师提醒梁时雨，千万不能和顾圻这种人接近，对方是在套她的话。
梁时雨吓了一跳，忙回忆刚才说了什么，还好只是拉家常，几岁了，老家是哪里的，在北京有没有交男朋友之类的。
但要是顺着这些话往下挖，这就等于是把自己的底牌抖搂出去了：一个13岁上大学的特殊培养人才。
老师教训她：“你电脑大开着，笔记本敞着，人家还用问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那天之后，这位老师把梁时雨带在身边，严格限制她的行动。直到考察期结束，她都没有再单独见过顾圻。
“你别不高兴，我回北京之后特意打听过，顾圻确实用类似的手段套过别家的情报，某个研究院的前辈为此丢了公职，下场凄凉。”
这话听在顾璇心里，说没所谓是假的，但他其实也知道一些哥哥在外做的事，商业竞争不择手段。光熙医疗的崛起是哥哥的心血经营，但这经营背后，所付出的代价……
“不管怎么说，他的研发团队打破了垄断，二代手术机器人在国内的推广，有他一份功劳。我这么多年做的微创腔镜手术，每一次的成功都离不开他的努力。”
顾圻捏了捏梁时雨的手心，麻木的指尖没法传递所有的触感，但此刻心意相通，知道她给出的是公正的评判。
真的没想到，原来哥哥也见过你。
或许，他和我一样，真心的欣赏你的才华。
顾璇凑过来，隔着岛台深深凝望。
梁时雨一时被他这般深情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本能想闪躲。然而顾璇按着她的手，另一手揽过她的脖颈，重重咬上她的唇。
梁时雨呼吸不稳，抓着顾璇的一缕头发，不知不觉缠在指尖，内心的悸动没法忽视，更恨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顾璇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你越是闪躲，我越是迈力勾引你。
梁时雨气喘吁吁分开，忽然一阵羞愤。
“你！”
顾璇眼睛亮晶晶的。
“我怎样？”
梁时雨一阵气恼，不服输地扯过顾璇的领口，一口咬在他锁骨上。
顾璇“哎哟”一声，疼得拧紧眉头，再分开时低头看，看不太清楚，回身对着厨房玻璃移门，却瞧见了明晃晃一个牙印。
虽然看着吓人，但是并不红，只是一点浅粉，可见她是收着力道的。
顾璇心中忽然滚过一阵暖流。
“你什么时候过的生日，怎么没跟我说过？”
梁时雨气息仍不平稳，闻听此言忽然愣住。
“怎么提起这个？”
梁时雨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三日，那时候顾璇已经来了新加坡，而北京光熙的急诊格外忙碌，她没心思过什么生日，恰好食堂中午吃面条，要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就算过生日了。
“你好好养身体，我给你补个生日。”
“啊这个，也没必要吧？”
顾璇格外倔强：“我说有必要就有必要，你什么都不用管。”
梁时雨有点浪漫过敏，看见人家捧着999朵玫瑰求婚的场面，第一反应是全身起鸡皮疙瘩，忙跳下高脚凳，拉住顾璇，近乎哀求地，请他千万别搞个大场面。
顾璇最喜欢她撒娇，但是你越撒娇，我就越要吊着你。
“我有个朋友，他有个岛，岛上有个马场……”
梁时雨直接傻眼。
“我……我好好养身体！我保证！”
顾璇满意地笑起来，搂住她的肩膀，突然打横抱起整个人，大步向卧室。
夜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