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两个多小时,费娅已经喝得醉了,在桌边胡思乱想,而梁时雨吃饱了饭,又吃了一盅酒店送来的药膳,摸着肚皮昏昏欲睡。
“你先去睡一会儿,我和费娅再聊聊。”
梁时雨勾着他的脖子站起来,不想去睡,或者说,不想一个人去睡。
顾璇拧着眉头示意有人在呢,让她收敛一点。
“你就爱管我。”梁时雨嘟嘟哝哝,到底讨了个香香才走。
顾璇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笑容攀上眼角,小声反驳:“我不管你谁管你,没良心。”
卧室门关上。
费娅摇摇晃晃起身,去沙发上拿了自己的包,取出一张纸,拍在顾璇手心里。
“你帮我,我也不会让你免费帮忙。”
她又拿出一支烟,询问的眼神看了下顾璇。
顾璇打开纸张,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看。
“我不要,你去阳台抽。”
费娅美丽的眼睛满是失望,美丽的人,尤其是女人,天然会受到优待。但当一个美丽的女人遇到了一个同样美丽的男人,并且这个男人对她毫无别样感情的时候,容貌优势顷刻间荡然无存。
这张纸的信息非常重要,可以说是重磅级的。
顾璇万万没想到费娅的心思这么深,她早就给自己准备好了退路。只是你指望我未免属于病急乱投医,我都还不知道指望谁呢。
外面又下起了雨,不是倾盆暴雨,却也同样寒凉。
费娅站在无边泳池旁,看着水中溅起的涟漪,轻轻吐出一口烟。
阳台移门被打开又关上,顾璇跟了出来,指尖夹着一根女士烟。
费娅轻轻探身过去,烟头帮他点燃火星。
顾璇很久没抽烟了,小心地控制着呼吸,刚刚把烟点燃,突然听到“咔哒”一声照相机响。
费娅举着手机来了个自拍!
“有意思吗?”顾璇无语地看着她。
费娅笑起来,从前听说顾璇长得好看,从没见过真人,如今一见,果然赏心悦目。但更让她感到震撼的,是他骨子里的一种正义感和天然的护短,对自己的人这般爱护,就算只是朋友,也一定是个可靠的朋友。
去国离乡几万里,漂泊在外的人,“可靠”二字有多重要,那简直是不敢想的港湾。
“你给我段景兰嫡系的名单,想必是已经留意到我与她之间微妙的关系。但是一则,我没有什么野心,这些人只要不做乱,也是精英骨干;二来,谁还不培养几个心腹呢?那么多的股东都有亲信在,也不止她一个。第三,你也说了,他们是来肃清队伍的,我更没立场插手了。”
“ok,我只是收集信息,如何利用不在我考虑范围。”
费娅用手势加强态度,顾璇退了一步。
“你好好说,你别抓我。”
“段女士并不是股东哦,她只是你的代理人。”
顾璇没理会这个话题,低头看名单,开头就是欧阳和他课题团队的几个骨干,你不是追他吗?怎么搞这一套?
费娅浅浅喷出一口烟。
“我喜欢他,不代表我认同他的所有决策。比如说和段景兰合作,固然能得到名利地位,然而那位女士和他的相处让人很不舒服。既然段女士并没有实际的股份,欧阳与她合作,实际上是由她代理与你合作,为何他不直接与你对话?”
顾璇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方面……
“她……她也是单身,更何况她现在有男朋友。”
“法国小男友,我知道。这一系列法国人都是她男朋友引荐的。梁时雨不知道那么多,你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欧阳受人恩惠,有时会被迫做些他不愿意做的事。而其实你才是大股东,段景兰打着你的名号做一些事情,一旦出问题,是你和欧阳要承担责任,她轻易就能置身事外。”
费娅没说具体是什么事,只是隐晦地提到欧阳会替段女士接待一些特殊客户。
“你总得举个例子。”
“比如说,人工辅助生殖,某个客户的姓氏与你相同,名字也是两个字。”
顾璇的表情凝固了。
“你说什么?”
“但是失败了。”
费娅耸耸肩,一摊手:“很遗憾,5年来持续的努力没有任何结果。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去年,可惜新生儿降生不到4个小时就停止了呼吸。”
哥哥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顾璇送走了费娅,脑子里不可遏制地转着这个念头,如果那个孩子能够活下来,该多好啊。
他今天本来是给别人当军师的,轮到自己的事,一点主意也没有。去卧室换了衣服,跑去浴室冲澡,冲到缺氧,跌跌撞撞出来,全身湿漉漉的砸在大床上。
十九年前,地中海的小岛装饰成了梦幻城堡,付成华的父母遍邀亲朋,举办盛大的婚礼。
顾璇跟着哥哥坐在宾客席位中,看着新娘踏着花路走向新郎,热烈鼓掌。
那个年代流行的相貌是端正大气款,顾圻身高一八九,常年练散打,肌肉孔武有力,长得浓眉大眼,是个很有神气的年轻人。那时候他才二十八岁,继承了千亿身家,正是炙手可热。兄弟俩刚到婚礼现场,就有很多人前来搭讪,那些人为了找话题,投其所好夸顾璇,把这个私生子夸得天上少有地上全无。
顾璇头一回被人这么热烈的夸奖,有点飘飘飘然,当然也明白她们是为了和哥哥套近乎,也能看得出一些美丽的姑娘眼中炙热的光。
宣誓台前,新娘新郎互换戒指,宣读一生的誓言:我爱你,直到永远。
顾璇牵着哥哥的尾指摇啊摇,轻声问:“哥,你怎么不娶老婆?”
顾圻没看他,随口道:“我怕你嫂子对你不好。”
“那你看见别人结婚不羡慕吗?”
顾圻转过头来,凌厉的眉眼含着很复杂的目光,当时的顾璇并不能够很好的理会。
“哥,你有喜欢的人就去追,你不用管我。”
新人宣誓结束,热情拥吻,宾客掌声雷动。
顾璇被哥哥揽住后背,站起来看热闹,顾圻的声音淹没在喝彩里。
“我有你就够了。”
暴雨敲打窗棂,天地一片昏暗,港湾的船舶逐个亮起灯,如同寰宇中的点点孤星。
顾璇睁开酸涩的眼皮,看到房间一片冷寂,仿佛回到刚来新加坡的时候,孤单和悲哀瞬间涌上心头,如一万只蚂蚁,啃噬他本就不多的快乐。
他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顾璇一阵鼻酸,眼泪顺着眼尾流进鬓角里,艰难缩起身体,抱住自己。
忽然间,他的后背碰到一个什么东西,温温热热软软的。
他疑惑着回头,发现那是一个人,缩在大床一角还在睡,一身红彤彤的睡衣,红绿格子,满是小熊维尼。
顾璇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看到对方身体随呼吸微弱的起伏,一时脑中空空,试探着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脚踝。
冰冰凉凉的。
梁时雨脚踝一阵痒,踢了一下脚,惊醒过来。
“几点了?”她睡得懵里蒙登,就着侧卧的姿势转了个圈,抱住顾璇的肩膀:“我喊了你半天喊不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睡过去了。你这头发还湿着呢,头疼不疼?”
顾璇听到了这个声音,全身微微发颤,这不是梁时雨吗?
他惊得坐起来,愣了一两秒钟,急忙下床去开灯。
柔白灯光充盈卧室,梁时雨抬手挡了挡眼睛。
顾璇愣住了,真的是她!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想掐自己一把,确认是不是在做梦。他印象中的梁时雨要么穿一身松松垮垮的地摊款休闲装,要么穿医师服白大褂,总是嬉皮笑脸,切换到医生人设就格外强势万分自信一张脸,可绝对没有这样的。
现在的她,跪坐在床头,头发乱乱的翘向四面八方,一身喜庆的圣诞款睡衣,领口几颗扣子没有系,隐约看见内里风光。
你怎么会……
他小心翼翼靠近床边,捉住梁时雨的手臂,轻轻挪开。
梁时雨忍住一个哈欠,泪眼朦胧,黏黏糊糊往前靠,忽然被按住。
她不满地哼唧:“我好冷。”
顾璇咬了咬牙,强迫自己镇定,努力回想再回想,可是脑子剧痛,像泡过水的海绵一样,沉沉重重的,什么重点信息都提炼不出来。
“梁医生,你怎么在我家?”
梁时雨彻底醒了。
“咋子?你失忆了?”
她一阵想笑:“你总说我没良心不负责任,现在吃干抹净转脸不认人的是你啊。别闹了,我好冷啊。”
顾璇美丽的眼中满是困惑,犹犹豫豫坐在床上,梁时雨立即拥过来。
他张着双臂,没有抱回去,但也没拒绝对方抱住自己的腰,同时感受到不安分的手轻柔的触碰抚摸。
很奇异地,肌肤接触似乎打开了一扇封闭的门,记忆的热潮汹涌而来。
就像是有一只十字螺丝刀在脑子里剜他的脑仁,顾璇疼得几乎无法忍耐,收紧手臂,下巴搭在梁时雨肩膀上,努力咬牙,挨过这阵难受。
梁时雨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从没把他的抑郁症当回事,该不会现在发作了吧?
她突然有点害怕,更多的是自责,却没法表现出来,装作若无其事,抱着顾璇,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摩挲他的脊背,手掌从一个个脊椎骨划上去又落下。
“费娅的事,如果你觉得很烦,就不管了,她反正等了那么多年,再等等也无妨。我来新加坡,主要的目的并不是做手术,我真的很想你。以前不觉得,你走了之后,我有好几次没事找事去行政办公楼,陈总看见我,笑着问说你找顾璇吧?我还嘴硬说没有,就是来蹭咖啡……”
有一天夜班,梁时雨出急诊,去的就是薛晴家。
小朋友突发呼吸困难,脸都憋紫了。梁时雨紧急抢救,把人唤醒,原来是做了个噩梦。
苏醒过来的薛晴眼神茫然,看见梁时雨,哇地一声哭出来。
“我是不是还要做手术啊?”
“不用了,这里不是医院,是你的家。不做手术,阿姨来看看你,阿姨想你了。”
梁时雨把他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只新生的小羊,抱着他走出房间,沿着长廊走下楼梯,在大客厅里转来转去。
“你看看,你家好漂亮啊,客厅好大呀,蛮可以在这里打羽毛球。你会打羽毛球吗?”
薛晴抽抽噎噎着抬起手臂,稚嫩的指头指向天花板。
七米高的挑空客厅垂下莲花造型的水晶吊灯,在最底下一层的灯盘中有着好几个阴影,是打飞的羽毛球。
“等你长大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害怕。梁阿姨和死神打赌,梁阿姨赢了呢,你永远平安无事,什么都不用怕。”
薛晴搂着梁时雨的脖子,小小的身体颤抖着。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客厅的另一端,他的父母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爷爷奶奶叔叔婶婶都在旁边抹眼泪。
离开薛家,救护车在晚高峰将散的车流里匀速行驶,天边一轮满月照着万家灯火。
小小的薛晴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我那天之所以能够赶来抢救你,是有许多人为我全程开路,我仅仅花了三十五分钟就从昌平赶到医院。你也不会想到,许许多多医生和护士始终牵挂着你,尽管你可能永远都不会认识他们。
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有一个哥哥因为自责,永远地失去了生命。
望着天边冷月,梁时雨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此时此刻,顾璇在做什么呢?
他远在新加坡,太平洋的环抱之中。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而此时此刻,顾璇就在身边。
遗憾的是,只是他的人在,他的真魂困宥在悲伤往事中,不知道哪里去了。
梁时雨亲吻他的侧脸,轻声安慰。
“我在呢,你别怕。”
不知过了多久,顾璇突然视野清晰,头也不疼了,看到梁时雨挂在自己身上,而自己浴袍凌乱头发湿漉漉的跪坐在床尾。
这啥情况?
他有点好笑,拍拍梁时雨。
“又咋了?你肚子疼吗?”
梁时雨绷紧的身体在这一刻放松,全身酸痛,已无力再计较什么。
她双臂揽着顾璇的脖子,分开些距离,看着他的眼睛,明确在琥珀色的瞳仁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忽然一阵悲伤涌上心头。
“会不会有一天,你忘了我?”
顾璇不明所以,气她栽赃自己,又好笑这激素影响,梁医生也变成患得患失小女人了。
“说的什么话?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我媳妇儿啊。”顾璇低头,轻轻撞撞梁时雨的额头:“你这个流氓土匪,就算我忘了你,你也舍不得丢下我!”
“真有自信啊,男人多的是,到时候我一脚踹了你都不带犹豫的。”
梁时雨忽然松开手,仰面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