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别墅区占地一千多亩，本是顾氏和杨氏合作的项目，建好了别墅样板示范区，却因土地争议而搁置开发。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各方面达成一致，把顾璇安置在了这里。这也就成了顾璇成年以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称得上是家的地方。

    这片土地北望燕山山脉，毗邻温榆河，正是北京城上风上水好地段，地价逐年飙升，听闻光熙地产正在积极周旋，可能很快就要重新投入开发。

    地块长条状，四栋别墅在最南侧，中间是一大片中药苗圃和花卉大棚，最北侧是个生态餐厅，基本不对外开放，只作为小圈层的私密场地。

    虽然顾璇被人非议是个不配冠有顾家姓氏的私生子，但毕竟顾家的大部分股份是挂在他名下，他也勉强算得京圈的一份子。顾大少爷退出了社交圈层，顾二少爷就免不了富二代社交。虽然别人是霸道总裁，他是霸道总裁半夜喊来的医生朋友。

    送走了付成华，顾璇失去了出门的欲望，脱光衣服钻回被窝睡回笼觉。梦里尽是摇晃的光影，躺在床上像是在行驶的车子中，又像是随水漂流的一片落叶。

    调度中心秘书小程打来电话，报告说昨天收入院的黄先生被查出良性肿瘤，煤气中毒的蓝女士已脱离危险。四十年怨侣患难见真情，蓝女士捧花求婚，黄先生泪洒病床。

    “好事啊。”顾璇没睁眼，懒懒道：“你上我办公室，拿抽屉里的银行卡买两个蛋糕，一个送给黄蓝两位，另一个买大点，送急诊。”

    小程笑起来。

    “您办公室……我还是不找了。我先垫着，回头走报销。”

    顾璇忽然有了一点灵感。

    “找个安静地方，我跟你说两句话。”

    陈佐锋今天一整个心乱如麻，又担心顾璇又不敢问，旁敲侧击打听，梁时雨只说无大碍，管家只说小感冒，看似太平无事。

    假若就这么轻飘飘揭过，他觉得委屈了顾璇。但如果真的闹起来要死要活，自己六年来已是办法用尽，想想就缩脖子。

    正瞎琢磨，秘书小程来敲门，不由分说上来挽住胳膊。

    陈佐锋被硬生生拉去顾璇办公室，一进门就差点绊倒在快递箱子上。

    外头人人都说顾主任倾城倾国，只有调度中心自己人才知道这货是个乱室佳人，那办公室的东西多得一塌糊涂，大到钢铁侠等身手办，小到年会抽奖加湿器，甚至还特意弄了个角钢货架，摆满光熙美容送来测试的产品，光子仪、玻尿酸，发膜面霜应有尽有。

    昨天“意外“碎裂的茶几被清理掉了桌面，剩下个框架，等着换新。

    他的办公桌就更别提了，桌面上除了吃的啥都有，甚至还有一双不知道是谁送的拳击手套。抽屉里更是五花八门，车险赠品钥匙扣、银行周年纪念币、纠缠成团的耳机线、京城所有大小寺庙的祈福香囊，以及断掉的老蜜蜡项链，橙黄的桶珠滚得到处都是。

    小程翻了一通，无果，却找到一块卡地亚蓝气球，手表流线型的三维表壳宛如一枚鹅卵石，沉在河底静止不动很久的那种，裹满了水草一样的头发丝。

    “顾主任记性真够差的。”

    这块表丢了大半年了，到处找不见，顾璇又买了一块一模一样的。

    “他这个脾气……”

    陈佐锋忽然一阵内疚。

    “蛋糕店我媳妇开的，打一声招呼的事，下次再结账。”

    “就是因为欠了太多次了，实在不好意思。”小程合十拜拜：“陈主任您最好了，帮帮忙吧。我得抓紧时间下订单，要是下班之前做不出来，明天顾主任来了又要噘嘴不高兴。”

    “你顾主任又不是小姑娘家。”

    陈佐锋把后半截话咽下，心里好笑。有的领导靠本领立威，有的领导靠权力压人，唯有顾璇不同，他把同事当闺女，同事把他当宠物。

    陈佐锋对付顾璇这凌乱的办公室相当挠头，除了炸掉实在想不出其它好法子，也只能乱翻乱找，实在找不到，拿自己的奖金卡打发了小程。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瞥见电脑显示器底下贴着的一张名片：成都·光熙医疗—李久仁副院长。

    打印的联系方式上方用红色签字笔手写着一串号码。

    成都光熙？

    昨天和顾璇闹了个不愉快，实在非陈佐锋所愿。看着顾璇逃也似的离开，他有愧有悔，但也知道追上去会加剧恐慌，搞砸一切。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情况下，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联系的梁时雨。

    却没想到，梁时雨不仅一口答应，并且真的做到了！

    结果是，今天顾璇情况转好，还有闲情祝贺黄昏恋。

    陈佐锋心里哀嚎。

    我花了六年的时间都没哄好顾璇，梁时雨跟他认识仅有十几天而已，凭什么？

    真是奇怪也哉！

    陈佐锋拨通了这个电话。

    “哎您好，这边是北京光熙急诊，我是副主任陈佐锋，您是李院长吧？”

    对面嗯啊一声。

    “有事？”

    陈佐锋拿开手机，看了眼号码归属地，的确是四川。

    北京光熙是集团总部，下属医院怎么也要给三分薄面，怎么这么横？

    他没多想，笑着道：“确实有点小事要麻烦您，想打听打听梁时雨医生啊。她在入职的时候有没有做过心理评估？”

    “她是外包的，你们北京的人，做没做过，你问我啊？”

    “啊哈哈李院长，我就是这么一问，她表现挺好的，就是想问问，她本身就是成都人，怎么忽然来了北京？”

    电话那头无声了好久，陈佐锋把手机差不多要塞进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

    “喂！”

    忽然好大一声，陈佐锋耳朵差点没被震聋。

    “啊李院长，您请讲。”

    “我说，梁医生是总部人力调过去的，有事你问人力，俺知不道。”

    陈佐锋看着黑屏的手机愣了一下，记得李院长是甘肃人，怎么一口山东口音？

    陈佐锋上楼找到了招聘小组负责人袁媛。

    袁女士一听说是问梁医生，立刻摆手比噤声。

    “招人哪有抢人快呀？咱们光熙的企业文化最重点的就是‘创新’。成都养了一盆鲜花，我给花儿松松土，大家各凭本事。”

    急诊从来都缺人，全年离职率50起步，天知道成都光熙怎么那么大能耐，能把一个博士，还是首都三甲医院编制的梁时雨弄去。正赶上北京总部缺人，顺理成章调过来嘛。

    “外包合同是咱们总部签的，人力费用也是总部出，业务调动，他们不愿意也得愿意。”

    “但问题是，梁医生为什么愿意啊？”

    袁媛低头归拢桌上简历。

    “她在家里跟父母闹别扭，两天吵三架，别说上北京，上北极都去。”

    陈佐锋心里好大一声叹气，有点遗憾，原来只是巧合。

    其实他倒挺希望顾璇主动搞事情，如果是顾璇把梁时雨弄来北京，也就可以解释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也代表顾璇走出了一步，不再困宥原地了。

    袁媛看着陈佐锋离开，拨通了顾璇的电话。

    “陈主任来问梁医生的事，我给圆过去了啊。”

    电话那头顾璇笑得开心：“老规矩，光熙酒店自助年卡，去前台报手机号就行。”

    “多谢顾总啊，您有空咱俩一块去。”

    “你跟我一块去那不就露馅了？你跟小程约一下还靠谱。”

    “行嘞行嘞，我找小程。”

    顾璇挂断电话，在苗圃里转了转，弯腰嗅闻一丛蓬勃生长的云南香茅。

    苗圃花匠掐着电话跑过来：“我表现咋样啊顾总？”

    “好极了，你再年轻二十岁，高低攒钱给你上中戏。”顾璇按动手机，跟餐厅经理预定了烤全羊，索性懒一天不上班了，带着家里这几位乐一乐。

    “不是，端盘子的活儿，统共就那么两句话，我再不会说，笨死算了。”但说归说，花匠还是不太明白老板的脑回路，按说陈总也是自家兄弟，为啥骗他呢？

    顾璇揪了一把薄荷叶，按在手心里拍拍。

    “号码放在那儿，他可以直接问我，但他打了，就是怀疑我。一个有自杀倾向的人，做什么事都是可疑的。哪怕外人要给我下砒霜，只为了按住我，他也愿意配合。”

    手机叮咚一声，秘书小程报告，已监听陈佐锋两部公用电话一部私人手机。

    顾璇笑起来，我倒要看看你胳膊肘往外拐到什么地步。

    花匠摸出一支烟，没点燃：“大奶奶去法国一年多，咱的日子都好过了。难的时候都没想死，顺风顺水了倒想不开，哪有这种潮巴？”

    顾璇笑容略浅，谢绝了花匠递来的烟。

    生态餐厅全玻璃设计，从天到地铺满鲜花，许多热带乔木绿叶怒张，龟背竹爬了满地，结出许多果实，闻起来还有点香甜。有一部分果子六边形的外壳脱落，露出柔软的果肉，很像香蕉，据说可以吃，但至今没人尝试过。

    别墅的工作人员有十几个，加上苗圃工人和餐厅员工，三只烤羊显得像开胃小菜。

    顾璇虽然是新加坡籍，本质上是个北京人，对海鲜也就那样，吃羊肉是一把好手。除了烤羊肉，还有老北京铜锅涮。苗圃里现摘的有机蔬菜，连羊都是自己养的。大田里种的芝麻新磨成麻酱，加一点韭菜花一点豆腐乳，两滴香油，配成一碗蘸料。薄薄羊肉一涮就熟，在蘸料里滚一滚，吃在嘴里肥嫩香醇，那叫一个满足。

    满屋四十多人，基本上都是陪了顾璇五年以上的，都是熟人，这样的聚会隔三差五办一次，也没那么多客套，吃吃喝喝聊聊家长里短，格外热闹。

    餐厅经理拉来了移动ktv，以酒润喉开唱，“亲爱的你慢慢飞”。几个小姑娘凑热闹，手拉着手围着他转圈，跟他唱和声。

    大家拍手起哄，激情点歌。

    酒过三巡，不知道是谁幽幽道出一句：“我们这里，真像是桃花源。”

    顾璇的手机响了。

    “您好顾总，我是光熙地产这边的。跟您报备一下，温榆x1600地块，也就是您现在所住的别墅区已经达成了和付氏的合作意向，即将重新启动开发。请您这边尽快处理地面残留物，免得到时候推土机过去无差别碾平，造成没必要的损失。”

    如强风过境，餐厅的人声喧闹瞬间远去，羊肉的香气消失不见，顾璇只觉得乌云涌入眼眶，如同走在旷野中。

    “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推了旁人敬来的一杯酒。

    “你们先吃，我有点事。”

    他挤出微笑，起身离席。

    天还未黑透，到处安安静静的，让人无所适从。

    苗圃启动加湿系统，到处水雾氤氲。

    顾璇缓慢走着，随手摘了一片柠檬叶闻闻醒酒。

    这是付总给脸子看呢，自己若不识相，真的要卷包袱滚蛋了。

    就算没有身世的枷锁，自己这个小顾总也是没法和那些真正的大鳄掰手腕。人家甚至不必出面，更不必同自己对话。

    这块地不属于自己，只是借住，早晚有一天要离开。世界这么大，没有一样东西属于我，早已是顾璇的认知了。

    可是，站在苗圃里展眼望去，一排排一树树茂盛的植物，一朵朵一丛丛盛放的鲜花。回头看，餐厅里热热闹闹，那么多在艰难日子里陪自己走过来的朋友。

    这世上人人有软肋，而自己的骨头尤其软，我应该去求付总，答应他的一切要求。

    我应该这么做，我也做得到。

    顾璇丢掉柠檬叶，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抱着膝盖低下头，却什么都不想做。

    “叮铃。”

    电子音突兀响起，顾璇下意识去摸手机，一偏头却看见金桔区域有个毛绒绒的小脑袋，短发，看身形似是个女孩，虽然蹲得矮，能看出来她身高不低。

    还有谁没去吃饭吗？

    他站在板凳上纳闷一阵，忽然发觉对方正在摘他的金桔，这熟悉的偷吃动作，真是没别人了。

    顾璇顿时怒冲心头。

    “梁时雨！！”